第三十六章、兩個真相
季燕然要去的地方是一片低矮宅院, 看著像是許家雜役的住處, 此時各房中已經(jīng)陸續(xù)點起了燈, 廚房里仍有人忙碌著, 前幾日在花園中遇到的那個小丫頭也在, 正蹲在院里翻撿著咸菜,想讓它們再曬一個晚上的月亮。她嘴里哼著細細的小調(diào),嗓音是少女獨有的婉轉(zhuǎn)稚嫩,很悅耳,只是沒唱兩句,就被旁邊的大人呵斥, 提醒她莫再出聲——十八山莊的所有厄運皆起于那恐怖童謠, 現(xiàn)在哪里還敢再唱半句?以后還是連話都少說為妙。
小丫頭委屈地答應(yīng)下來, 端著空簸箕想回房, 卻看門口正站著兩人, 頓時眼睛一亮,又喜又怯地跑過來打招呼:“大哥哥?!?/p>
云倚風看著她,笑道:“吃過飯了嗎?”
“嗯, 吃過了。”小丫頭扯了扯水紅襖子,想讓自己看起來盡量漂亮一些, 秀氣一些。她尚未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卻已經(jīng)懵懂學會了憧憬世間美好, 比如說雨露打濕的花,潺潺流動的水,還有面前白衣如雪, 人也如雪的大哥哥。
“你們是來找人的嗎?”
季燕然點頭:“鐘姑是不是住在這里?”
“是,她是我娘呢?!毙⊙绢^高興地說,“進來吧?!?/p>
云倚風還記得這個名字,當初張瑞瑞的兄長張生生,在說自家妹妹最后失蹤的事情時,便提到了鐘姑。
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嬸,聽兩人說明來意后,有些忐忑不安:“是張大人要審問我嗎?”
“是不是張大人要審,大嬸也不必害怕?!痹埔酗L安慰,“只需要將當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再回憶一遍就是了?!?/p>
鐘姑答應(yīng)一聲,又仔細想了一會,方才道:“那天是六月初五,大老爺納了新人進門,要擺家宴,所以廚房里頭忙得很。中午我正在院里洗魚,就見瑞瑞滿頭大汗跑了進來,她性子乖巧又嘴甜,笑著和我打了聲招呼,又去廚房里喝了好幾瓢水,看著渴壞了。”
喝完水后,張瑞瑞還幫鐘姑磨了刀,又切了幾盆菜,方才說要回去做活。
季燕然問:“繼續(xù)洗衣裳?”
“是啊?!辩姽孟仁屈c頭,后頭卻又記起來另一件事,“對了,除了洗衣裳,好像還要去送香囊?!?/p>
許秋旺新納妾室,雖說已經(jīng)是第十好幾回,算不得稀罕,但總歸也是一樁喜事,四兄弟們自然要送賀禮,袁氏便命繡娘們趕制了一批名貴的蜀錦香囊,好作為回禮分往各院。
“繡娘把這送香囊的活交給瑞瑞,應(yīng)當也是出于好心,想讓她多得幾個賞錢,好貼補家用?!闭f著說著,鐘姑又忍不住嘆氣,“那么招人疼的一個丫頭,人人都喜歡她,可惜了,唉。”
山莊枯井里挖出白骨的事情,早就已經(jīng)紛揚傳開,雖然官府尚未明說那究竟是誰,但總會有各種猜測傳入耳中,再加上下午的時候,張生生也被衙役帶離了許家,這還不夠明顯嗎?先前總惋惜那丫頭鬼迷心竅,竟跟個無賴私奔了,現(xiàn)在卻又覺得,哪怕是真的私奔了呢,至少還安穩(wěn)地活著,還能有回來的一天。
鐘姑用衣襟擦了擦眼淚,想多問兩句,卻又心慌不知該從何開口,直到兩人告辭離開,都還覺得頭腦昏沉,便只抱著女兒,坐在床邊呆呆出神。倒是那小丫頭,靠在娘親懷里,小聲安慰道:“不會有事的,大哥哥說這山莊臟得很,倒了也沒什么可惋惜的?!?/p>
她說得天真,鐘姑卻聽得心驚,以為是云倚風教她這些話,便趕緊捂住女兒的嘴,叮囑她以后切莫再多言。
外頭的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
房中,云倚風挑亮燈火,桌上攤著一張地圖——十八山莊的地圖。張瑞瑞那天若要送香囊,那按照規(guī)矩,就得從許二掌柜許秋盛的院里開始,再按輩分一家家輪下去,鐘姑未必是最后一個見過她的人,只不過張生生地位不高,所以打聽不到更多的事情。
一籠香噴噴的包子被遞到眼前,薄皮大餡晶瑩剔透。
云倚風:“……”
“吃點東西吧,別餓肚子。”季燕然笑笑,“知道你嫌棄這山莊,是差人去外頭買來的,你愛吃的福鼎樓蝦仁湯包?!?/p>
云倚風將地圖推到一邊,又洗干凈手:“吃完飯后,王爺就能放我回客棧了?”
“吃完飯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就該回來了。”季燕然替他調(diào)好姜醋,“慢慢吃。”
福鼎樓距離十八山莊不遠,因此湯包依舊是燙的,在這種寒風蕭瑟的夜里,恰好能溫暖空蕩蕩的胃。季燕然原本想接著討論案情,但見他一手拿著調(diào)羹,一手捏著筷子,低頭吃得分外認真專注,突然就又不想說了。
云倚風將衣袖挽上去兩圈,露出一截細白手臂,先在鼓囊囊的湯面皮上扎開一個小洞,待湯汁流出來后,再輕輕一吸一抿……蕭王殿下絲毫不覺得自己像土匪流氓,照舊大咧咧叉開腿反坐著椅子,看得肆無忌憚而又理直氣壯,時不時還要伸手過去,扯一扯那如錦緞般的冰涼墨發(fā),活脫脫一個學堂里的五歲搗蛋鬼,看到喜歡的、好看的人,就要沖過去騷擾一番,若能惹來對方一個白眼,心里反而痛快得很。
俗稱手欠,打一頓就好了。
云倚風放下筷子:“王爺對許秋意的供詞怎么看?”
“嗯?”季燕然回神,“許秋意……有鬼?!?/p>
若說小廝李財與袁氏,尚且能稱得上沒見過世面,可以靠著連嚇帶詐來套問真話,那許秋意就完全相反了。他是許家四掌柜,走南闖北數(shù)十年,什么場面沒見過,什么事情沒經(jīng)歷過,斷不該因為袁氏一句指認,就二話不說承認罪行,連一絲遮掩的意圖也無。況且看許老太爺?shù)姆磻?yīng),應(yīng)當也是想保這個兒子的,說不定兩人還曾事先商量過,要讓死去的許秋旺扛了所有罪行。那究竟是為了什么,許秋意竟會突然反口呢?
一般人都會猜測,他是因為懼怕那“血流成河”的預(yù)言,所以想干脆躲進府衙大牢,免得稀里糊涂被人暗殺。雖然聽起來有些道理,但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在張瑞瑞背后,還埋藏有更多的秘密。
許秋意并不知道袁氏在大堂上都供認了什么,所以只能按照最壞的一種可能來做打算——假設(shè)她已經(jīng)將殺人化尸的事和盤托出,包括自己在中間起的作用。這樣一來,擺在他面前的就只有兩條路,承認與不承認。
若承認,那官府就能順利結(jié)案,依照律法給每一個人定罪。
而若不承認,官府勢必要繼續(xù)盤查,尋找更多證據(jù),尋找更多證人,直到完整拼接出六月初五到初六這兩天里,所有發(fā)生過的事情。
云倚風道:“他害怕我們繼續(xù)查下去,所以干脆爽快攬下罪行,想把真相截斷在此處?!?/p>
“許秋意是老江湖,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但這次失策了?!奔狙嗳坏?,“不過倒不能說是因急生亂,更有可能是別無他法,只能孤注一擲來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