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他再將銀勺、布巾一一收好，就像收拾他的斬馬刀，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固執(zhí)與認(rèn)真。

但卻留給云意一個(gè)千古謎題，誰知道他剛才那一臉幸福的樣子究竟是為什么？

這真是一個(gè)神秘的變態(tài)。

夜深，風(fēng)吹樹，吹成窗外鬼影，森森可怖。

陸晉找店家要一床破被，卷一卷就往地上躺，連個(gè)枕頭都不必要。

云意有些過意不去，“夜里冷，你這樣當(dāng)心著涼?！?/p>

燈已經(jīng)滅了，四周圍黑漆漆誰也看不見誰，陸晉似乎在笑，低沉的嗓音像地底的河川，沉沉自有軌道。

“怕著涼就得睡床上?！?/p>

云意轉(zhuǎn)個(gè)身面朝他，大半個(gè)臉全都藏在被子里，只留一雙亮晶晶的眼，黑暗中不知望向何處。她咬了咬指頭，未答他半句。

窗外一陣鳥鳴，襯得屋內(nèi)越發(fā)安靜，他悄無聲息地彎了嘴角，自己解嘲，“放心，行軍打仗比這還差的地方多了去了，男人生來骨頭硬不怕這些。聽話，早點(diǎn)睡，我守著你?！?/p>

他讓她放心，無論何時(shí)，他總要守著她，且一路來他每一步都在守著這句諾言。云意的心震了一震，鼻尖一酸，堪堪就要落下淚來。

記憶中她身邊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男人，宮里面多的是可男可女的太監(jiān)，刁鉆詭譎，需費(fèi)盡心思周旋。而父皇是慈愛的，又是喜怒無常的，屬于她的年幼時(shí)光，除卻讀書，大都都花在揣摩圣意上。

至于哥哥們，似乎有千百種面孔，但相同的唯有一張，即是野心勃勃貪欲滿面。無論宮內(nèi)宮外，女兒家，總是被看做物件，可以物易物，也可玉石俱焚。

思來想去，找不出一張與陸晉類似的臉，他是剛毅的、純直的，又是像載滿春風(fēng)的涼夜一般，輕緩而美好。

雖然有的時(shí)候點(diǎn)變態(tài)，但他仍是好的。

他說會守著她，她便相信。

手指捏緊了被角，她輕輕哼一聲，“好……”

他便笑，闃然無聲，悄悄藏在陰影里，像個(gè)不與人訴的小秘密。

至半夜，陸晉被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吵醒，床上的小姑娘悶在被里，咬著牙憋著聲兒哭。越是小聲越讓人心痛，他鮮少被這樣無用的悲喜勾動，然而今夜，或許是因?yàn)榫凭?，或許是因?yàn)樵埔?。他嘆一聲，猶豫中已然坐到她床沿，掀開被，借著窗邊月光看清她哭得一團(tuán)糟的臉，沾濕的發(fā)粘在耳邊，再有一點(diǎn)點(diǎn)抽泣聲，脆弱得讓人不忍觸碰。

“唉…………哭什么？”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拂開她耳邊亂糟糟纏成一團(tuán)的頭發(fā)，而她恍若未聞，兀自沉浸在解不開的傷心里。

陸晉想不出話來安慰，只能說：“別哭了……明天給買紅豆糕好不好？”

“不好--”嗓子啞了，帶著一曲綿軟的哭腔，突然間哭得厲害，蜷成一團(tuán)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看得他難受，想張開雙臂擁緊她。

最終僅僅是，“要不然吃玫瑰香餅？”

云意翻過身，紅著眼對住他，委屈道：“你當(dāng)我是豬呀，盡會吃?！?/p>

他心里總算松一口氣，點(diǎn)頭說：“唔，豬比你好養(yǎng)?！?/p>

“你……你討厭……”

“嗯，我討厭，討厭的人不供吃喝。”

“不行……”大約是成了習(xí)慣，她與他說話，若有所求，勢必要拉住他衣袖服個(gè)軟，恰恰他最吃這一套，“我想吃……我……我不喜歡吃咸菜喝白粥……”

說到這里，自己也覺得丟人，急忙拿手背遮住眼，嗚嗚地哭，“我就是吃不了苦……曲鶴鳴說的沒錯(cuò)，我就是矯情，我想回家，回宮里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沒家了，再沒地兒去了…………”

她恣意地哭，他心中也讓她勾出一片蕭索。

王朝頹敗，山河破碎，史書中不過寥寥一筆，于她或是滅頂之災(zāi)。他伸出手，笨拙地去輕輕拍她后背，“有男人在的地方怎么能讓女人吃苦？你生來好命，放心，一輩子都不必吃苦。”

“什么呀？你還會掐指算命不成？”

她的手遮住了大半張臉，一雙唇便顯得越發(fā)突出，時(shí)時(shí)刻刻抓人眼球。他看著看著，眼睛就像粘在她唇上，根本脫不開。喉頭也發(fā)干，心癢癢，迫切地想要親吻她沾著眼淚的嘴唇，嘗一嘗究竟是甜是咸。卻終究是忍住了，啞然道：“是，我掐指一算，你此生還有后福?！?/p>

“別騙我……”

“騙你個(gè)小孩兒做什么？”再給她蓋上被，真成了老媽子，“快睡，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p>

“說不了幾句好話就發(fā)火?！?/p>

“少羅嗦--”

窗邊寂寥，月光皎潔，風(fēng)吹來吹起一陣愁思，雖不知身在何處，卻又有無限感懷，千頭萬緒不予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