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離從未去多想,與玄聽日復(fù)一日過著在外人看來堪稱枯燥的生活。他熱愛鍛造，以前一個人的時候經(jīng)?？梢砸粌蓚€月不與人講話，自從玄聽來了兵器庫,他在鍛造之余也與玄聽主動說著話,這總會讓他偶爾想起幼年時在山林里流浪的日子,小妖懼怕他，大妖不與他講話，一個人流浪了好些年，直到遇到驚鶴才結(jié)束孑然一身的生活。

“玄聽，我做過一個夢?！彼揠x靠在劍臺邊,從乾坤袋里拿出好些瓜果,與玄聽分著吃,“夢里有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一直在與我說著話……”

他拿著一個瓜果塞進(jìn)玄聽的嘴里，“還喂我吃東西?！?/p>

玄聽嚼著果肉，回道：“那他一定是個好人?！?/p>

宿離偏頭笑著看他：“你這么確定??？”

玄聽稍稍一頓：“他是壞人嗎？”

宿離從幼年時便會斷斷續(xù)續(xù)做著復(fù)雜的夢,后來他長大知道那是與鳳凰涅槃有關(guān)的夢，所有的經(jīng)歷皆有可能是他轉(zhuǎn)生帶來的記憶與傳承，但混亂記憶中,總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帶著他暢游八荒，上山入海，去過很多地方。

他與驚鶴建立鳳凰神山后,偶爾會到人間走走,可夢里那些地方卻找不到任何蹤跡，唯獨某次驚鶴外出歸來,與他說到一處秘境,他才明白物是人非,夢里那些記憶隨著世間更迭，或成了遠(yuǎn)古的秘境，又或埋藏于地底深海。

隨著年紀(jì)漸長，他做的夢也多起來。

夢里模糊的記憶一片片地串聯(lián)起來，有些斷續(xù)的記憶有了后續(xù)，再后來他聽到冥冥之中的聲音，那聲音偶爾帶著笑，裹挾在層層風(fēng)聲中為他講著風(fēng)林山海，藏不住溫柔與縱容。后來他見到浪濤洶涌，面前龍角隱隱晃過，龍踩在巨浪之上，身姿矯勇。

再后來風(fēng)雨掠過，驚雷涌現(xiàn)，梧桐枯死，他小心翼翼收走了龍魂，仰頭見玄雷翻涌。

宿離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神魂里藏著一道天地不知的龍魂，從此他向往各地秘境，讓鳳凰神山諸多妖修四處找尋，為了尋找記憶中枯死的梧桐樹，以及那底下自遠(yuǎn)古的埋骨之地。

鑄劍亦鑄魂，融骨亦再生。

宿離回過神，看著面前與記憶中越來越像的臉，笑了笑道：“他是好人，是養(yǎng)大我的人。”

玄聽不解：“是驚鶴嗎？”

宿離又塞了一個瓜果，笑道：“不是，你再猜猜？”

玄聽猜不出來，他將鳳凰神山內(nèi)認(rèn)識的人都念了一遍，可皆受到劍主的否認(rèn)。

他明明聽說他家劍主自小孤苦，養(yǎng)大他的人是驚鶴，怎么還有另一個人？

這個謎題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解開，可年幼的玄聽的心里卻記住了這么一個人。兵器庫里有諸多神兵，隨著時間長久，也有其他的兵器長出了靈智，玄聽是劍靈，與生俱來能聽懂劍之間的語言，那些嗡嗡的劍鳴聽在耳里便是一句接一句的話，它們會每天為劍主爭論，譬如今天劍主給五十一擦了刀身，又譬如七十九被劍主帶出了門……

玄聽沒加入他們的討論，偶爾他給兵器們擦拭劍身，兵器們還會給他說謝謝。

可時間久了，他便發(fā)現(xiàn)這兵器庫里幾乎每一件兵器都在器身上鐫刻了姓名，那是劍主親手所刻，所有人都有，唯獨他一人沒有。

兵器們偶爾會討論到他，有的羨慕他能幻化成靈，有的羨慕他劍主的本命劍……但玄聽卻羨慕他們，因為他們的器身有字。

玄聽平時默不作聲，卻在兵器庫內(nèi)當(dāng)著所有兵器的面向劍主討要了刻字，劍主沒給他，反倒同意他冠姓，至此他的名字變成了離玄聽。

時間眨眼過去，離玄聽也從孩童漸漸長成少年，他手中的劍鞘也隨著他長大而漸漸變換，隱約能見劍鞘上喧囂未散的劍氣。宿離教他學(xué)劍也從普通的小木劍，變成了重則千鈞的劍器，每日晨起兩人一同在院子里揮劍，彼此都沒交流，只能聽到破空的劍聲。

宿離每每練劍前都會問玄聽：“今日要揮幾次？”

“五千?！彪x玄聽蹲完馬步，“我今天能揮五千?！?/p>

宿離癡迷劍道，他沒有老師，學(xué)劍一門全靠自己悟，幼時在山間以樹枝為器，遇到驚鶴后才知道原來世間還有劍器。剛開始的鳳凰神山?jīng)]有擅劍的妖修，與劍有關(guān)的典籍都是驚鶴從各方小妖那要來的，見他喜歡，便全給他丟藏書庫內(nèi)。

他也是在那時候開始學(xué)劍，走過彎路，磕磕絆絆到最后悟出了自己的劍道。

小時候他基礎(chǔ)不好，剛開始學(xué)劍道又吃過沒練劍的虧，所以他教離玄聽學(xué)劍，也不忘給他打基礎(chǔ)，他揮劍萬次，玄聽便要揮劍千次。

這樣的習(xí)慣一養(yǎng)五六年，后來他揮劍萬次，玄聽也跟著萬次。

練劍完了，兩人就會躺在梧桐樹底下，旁邊有一清池，風(fēng)過時總能卷起層層波紋。

宿離揮完萬次就休息，拿著書窩在樹邊看，但離玄聽會繼續(xù)學(xué)劍，學(xué)劍招，學(xué)陣法。

“阿離，下一招練什么？阿離？”

離玄聽稍稍回頭，擡步往前走去便見稍稍側(cè)身倚在樹邊睡覺的宿離。

周圍還亂七八糟放著劍譜，少年歪著頭睡，風(fēng)過時吹得他長發(fā)飄揚。

離玄聽一下就止住步伐，他小心翼翼地在少年的旁邊坐著，又問：“阿離，今日還要去前山，你……睡著了嗎？”

他話音剛落，旁側(cè)的少年順勢地挪了個位置，穩(wěn)穩(wěn)地躺在他的腿上。

離玄聽稍稍一怔，感受到身上的重量，少年闔目而躺，眼皮隱隱顫著，顯然是沒有入睡。

少年閉著眼，“驚鶴要是來，你就跟他說我練劍太困，睡了。”

離玄聽注意力卻落在宿離的臉上，多年相處，他早就對這張臉無比熟悉，甚至每次深夜同枕時他側(cè)躺著，擡眼便會見劍主漂亮精致的側(cè)臉，就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與他共枕，也曾側(cè)目看著他的臉。

少年閉眼的時候，會將妖瞳中那絲凜冽藏住，整張臉乖順無害，像是利劍入鞘，藏鋒而眠。

后山的風(fēng)很大，風(fēng)吹過時帶起了宿離的發(fā)絲，剛好不好落在他的臉上。離玄聽目光一怔，稍稍擡手去拂開他臉上的發(fā)，微冷的指尖不小心觸碰到宿離的臉，一種別樣的感覺驟然升起。

離玄聽忽地覺得四周都安靜下來，風(fēng)聲停了，他卻莫名變得緊張。

幾乎是控制不住，他的指尖點在宿黎的眉間，輕輕往眼角的位置滑動，少年的睫毛很長，發(fā)絲貼面，如墨般的睫毛動了動。

離玄聽知道，那眼皮底下，藏著一雙凜冽的眼睛。忽然間，眼睫顫著更厲害，眉眼微彎，少年忍不住笑出聲來。

“癢。”宿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