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總部那邊把陰沉祭最后一個祭品季清晨的資料發(fā)過來了,”平倩如小心翼翼地端詳了一下宣璣的臉色,總感覺他臉上布滿了被命運扼住喉嚨的悲苦麻木,“呃……您想聽嗎?”
隨時隱私不保的宣璣喪著臉:“說。”
“季清晨,東川本地出生,高中時因打架斗毆被學校開除,之后在傳銷組織干過一陣,組織被公安機關(guān)取締后,又在民俗店里打了一年零工,可能是在那受了啟發(fā),這個人后來開始沉迷'玄學',賣偏方、算命……什么都干過,積累了不少招搖撞騙的經(jīng)驗。這兩年網(wǎng)絡(luò)發(fā)達了,他一邊在線上拍獵奇視頻攢人氣,一邊在線下騙人?!?/p>
還是個搞“互聯(lián)網(wǎng)加”的江湖騙子。
“你們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些江湖騙子的套路,我給你們講講,”羅翠翠可能覺得自己方才在新領(lǐng)導(dǎo)面前嗷嗷叫著往后縮的樣子不夠英勇,急著刷存在感挽尊,見縫插針道,“首先,你得專門挑那種有錢有閑、愛胡思亂想、還有點迷信的人下手?!?/p>
“您是說那個被鏡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嗎?”楊潮加入討論,“我記得他跟他媽過?”
“那孩子父母離婚了,母子倆靠他爸給的撫養(yǎng)費生活,他媽沒有正式工作,除了打麻將,就是一天到晚盯著孩子,”平倩如低頭翻了翻資料,“不過孩子他爸是做生意的,挺有錢,每月?lián)狃B(yǎng)費都給得很大方,娘兒倆也可以說是'有閑不缺錢'?!?/p>
羅翠翠說:“對,等把冤大頭……哎不,這個受害人的背景調(diào)查清楚以后,第一步,就是讓托兒去'下套',先準備一堆'你們家?guī)卓谌?,都誰,最近有什么什么事'之類的詞兒……”
楊潮遲疑地問:“現(xiàn)在還有人上這種當,電視上不是天天科普嗎?”
“上當?shù)纳底硬豢纯破?,再說還有后面的呢——第二步就是'裝神弄鬼'。先說你們家過去的事,你不信,懷疑是我調(diào)查的,好那我給你算將來。一般會說'你這月有點偏財運'或者'你這幾天得留神,有小鬼給你下絆'之類的,十有八九能準?!绷_翠翠唾沫橫飛地說,“你比方說,理財?shù)狡?,單位發(fā)獎金,股票賺錢,這都可以叫所謂'偏財運'吧,被騙子盯上的都是有錢人,每個月有點額外收入很正常吧?再比如,碰上年底、季末學期末,不管上班的還是上學的,都忙,忙中出點小亂子難免,這可以解釋成'水逆',當然也可以解釋成'小鬼下絆'。要是騙子實在倒霉,受害人正好沒外快,也沒有小亂子,那也好辦,找個人往他家門口丟五塊錢,或者指使幾個小流氓給他扎個車胎什么的,也可以說應(yīng)驗了——到了這一步,本來有點信的人,就能信七八分了?!?/p>
平倩如好學地問:“那怎么能讓受害人全信?”
老羅神神叨叨地沖她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不收錢?!?/p>
“不收錢?”
“對,不收錢,只要你免費,你說什么都有理,最后一步,就跟受害人說'你某某時候會有血光之災(zāi),我道行太淺,救不了你',話不要說太明白,得含糊著來,比如'你自己知道你得罪過誰'之類的,讓受害人自己琢磨,然后在受害人第二次找上門來之前逃之夭夭。你一分錢不收,還跑了,受害人回去可不就越想越害怕,人害怕了,就沒有理智啦?!?/p>
楊潮揉了揉總是通紅的鼻頭:“那要是把受害人嚇跑了,找別人求助呢?”
“不會,江湖騙子都有地盤,一個地頭上的互相都認識,想長期在這混,沒人截這種胡,”宣璣接過話頭,轉(zhuǎn)頭吩咐平倩如,“胖丫,你一會捏造個身份,到那小胡子的視頻底下留言,就說……之前那幫上當?shù)氖芎θ耸裁窗Y狀來著?”
“哦,他們自己說,像撒癔癥,又像中邪,胡言亂語、瘋瘋癲癲的,自己心里清楚,但是好像被什么'上身'了,控制不了身體,只能偶爾趁'上身'的鬼累了,才有機會向家人遞一點求救信息……不過除了最后那個男孩,求救信息都是用普通文字寫的——主任,您說這些江湖騙子不會真的在用鏡花水月蝶害人騙錢吧?”
宣璣神色有些凝重。
根據(jù)《千妖圖鑒》上的記載,典型的被人面蝶寄生的宿主,并不是這種“鬼上身”的癥狀。
蝴蝶一開始落在人身上,凡事都會模仿宿主,宿主心里想什么,蝴蝶就讓身體做什么,所以一開始宿主感覺不到自己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經(jīng)和身體的回路被切斷了。幾天以后,宿主會發(fā)現(xiàn)身體有一些不受控制的小動作,抽筋、哆嗦之類的,但一般人可能都會覺得自己只是太累了,不會太往心里去,直到蝴蝶神不知鬼不覺地完全控制宿主,然后它會在某一刻突然撤去偽裝,不再遵從宿主本人的念頭。宿主會突然“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毫無反抗余地被關(guān)在身體里,直到腦死亡。
可那男孩身上的蝴蝶已經(jīng)是變異品種了,怕就怕這些江湖騙子不知從哪弄來了鏡花水月蝶卵,再胡搞瞎搞弄出個變異種,根本不知道這玩意有多可怕,拿著手雷當摔炮。
不過話說回來,《千妖圖鑒》和那人魔都把蝴蝶稱為“人面蝶”,圖鑒上沒寫蝴蝶出處,那魔頭會不會知道?
宣璣的目光落在自己手頭的重劍上,想把魔頭從里面拉出來問問。
他這念頭剛一起,原本入定的盛靈淵突然識海巨震,他驀地驚醒,神識險些受傷,耳邊黃鐘大呂似的響起一聲“人面蝶出處是哪里”。
盛靈淵耳畔“嗡”一聲,那一瞬間,宣璣感覺他和劍里的魔頭之間的聯(lián)系重新續(xù)上,對方腦子里涌進了無數(shù)繁雜的記憶,有幾個觸目驚心的畫面一閃而過——滿地的尸體、男女老少,成千上萬地摞在一起,所有死氣沉沉的眼睛都在朝自己看。
宣璣后脊躥起一層涼意,但不等他看明白,那些雜亂的畫面和思緒就又被壓下去了。
盛靈淵思緒再次沉寂下來,強行重新入定。
“主任?”
宣璣被平倩如一嗓子驚動:“嗯……???”
平倩如非常善于察言觀色,總覺得他臉上剛才閃過了一點震驚:“您是……還有別的指示嗎?”
宣璣擺擺手:“沒了,大家忙去吧。”
片刻后,一封“重金求助帖”悄無聲息地掛在了季清晨永遠不會再更新的視頻下。
季清晨那里是各路騙子和迷信愛好者扎堆的地方,釣魚的帖子掛出去沒多久,他們就收到了各種各樣的私信回復(fù)。
善后科的幾個人分頭檢索收集各種信息,宣璣一邊假裝翻網(wǎng)頁,一邊緩緩地用指尖撫過劍身,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心里隱約有了個猜測,決定做個實驗。
他盯住重劍,集中精力,心里念:“漂釀的人魔閣下,你喜不喜歡吃青椒呢?”【注】
盛靈淵要是有實體,能讓他給折騰走火入魔了——入定再次被強行打斷,這回沖開他識海的不是聲音了,是一股聞所未聞的植物味道,辛而古怪,滿嘴草木腥氣。
宣璣立刻感覺到劍身冰冷了幾度,澎湃的殺意撲面而來,他把臉藏在電腦屏幕后面,眼角的小痣浮了起來,露出個壞笑:“喲,看來是不喜歡?!?/p>
盛靈淵自控力極強,迅速壓住情緒:“你想怎樣?”
“新一輪談判磋商?!?/p>
“說?!?/p>
宣璣翹起二郎腿:“你看,前輩,你可以不經(jīng)我允許,隨時開啟解除入定狀態(tài),弄得我很不方便,我呢,因為是劍主,能不經(jīng)你允許,隨時把你從入定狀態(tài)里撞出來,也會弄得你很不方便,你說這何必呢——咱們?yōu)槭裁床荒芗s定一種讓雙方都舒服的相處方式呢?”
盛靈淵:“比如?”
“互相'敲門',大家都禮貌一點,先生。”宣璣說,“你保證每次入定和睜眼之前給我個信號,我保證有什么問題攢著一起問,不主動吵你,怎么樣?”
人魔閣下擅長花言巧語,假如從事電信詐騙行業(yè),肯定業(yè)績斐然。
但刨除了表面功夫,本人居然并不喜歡多廢話——宣璣話音剛落,還不等他開口商量怎樣實現(xiàn)這個設(shè)想,就覺得心里一動,隨即,他意識里出現(xiàn)了一道木門,樸素而優(yōu)美,木門撐在石框上,兩扇干干凈凈的門板,除了木頭本身歲月橫生的紋理外,沒有過多的紋飾,也沒有門環(huán),門環(huán)的位置上鑲了一對打磨得很光滑的石頭。
看起來像能敲響的樣子。
宣璣腦子里才冒出這個念頭,就聽見“?!币宦?,仿佛銀瓶輕撞,余音極長,從那門上鑲的石頭上傳了出來。
盛靈淵惜字如金道:“以此為號?!?/p>
說完,兩扇門板“啪”一下從里面自動合上了,代表盛靈淵用入定的方式隔離了兩個人的聯(lián)系。
宣璣喜歡一切有設(shè)計感的東西,并且有收集癖——他書房里那一整柜子的手辦可證。平時看見古董家具和老唱片店走不動路,為了他這堆雞零狗碎,才咬著牙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了個兩居室,過得窮困潦倒。
一見這門,他心里就被什么擊中了,著迷似的欣賞了很久,只恨別人放在他意識里的東西不能用手機拍下來。
這個自稱姓“盛”的人魔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品味這么好。不過這門的設(shè)計不像是中原人民的風格,倒像是某個未知的少數(shù)民族。
宣璣忽然抓心撓肝地好奇起“盛靈淵”的身份。
這時,旁邊平倩如打斷了他的藝術(shù)品鑒賞:“主任,您看這條回復(fù)?!?/p>
只見他們發(fā)的帖下面,有人發(fā)過來一個問題:“是上個月十號以后出現(xiàn)的癥狀嗎?”
“這是新注冊的小號,”平倩如說,“上個月十號……不是咱們推斷那個男孩感染蝴蝶的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