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仍記得自己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是何等的震驚和不敢相信,只覺如同晴天霹靂。
匈奴,在她看來師何等兇惡苦遠(yuǎn)之地。她悲憤,不甘心,向父親哭過鬧過,求他去向先帝陳情,請他收回成命。
但父親無動于衷,看著她,神色悲傷又深沉。
“徽妍,為父愚鈍,不察兇險,以致連累家人。如今全家禍福,都只能寄望于此事之上,你可知曉?”
父親的話語,如同枯井中的回聲,干啞而玄虛。
徽妍那時年少,并不能理解父親這番話師何意,但父親卻并不向她多解釋。
她的祈求沒有任何作用,沒多久,她就帶著滿懷的迷茫和恐懼,跟隨和親的隊伍離開長安,踏上了前往匈奴的旅程。
這一去,就是八年。
這八年里,中原劇變。
先帝的董皇后生下了皇長子,最寵愛李貴人生下了三皇子。從三皇子降生之日起,外戚董氏和李氏的爭斗就沒有平息過。
先帝雖然依著宗法,將皇長子立為了太子,但一直偏心三皇子,又唯恐董氏坐大,扶持李氏,與董氏相互制約。
但事情后續(xù),大大超過了先帝的掌控。
他死后,太子繼位,本是順理成章??商永^位之后,不到十天,突然暴斃在宮中。
太子生的都是女兒,沒有兒子可嗣位,三皇子便成了新君。
董氏豈肯罷休,聲稱三皇子弒君謀位,發(fā)動宮變。
李氏早有防備,掌控了守皇宮的南軍和京師戍衛(wèi),另又調(diào)動私蓄多年的府兵,足有萬人。董氏卻是根基深厚,竟策動了北軍以及三輔之兵合圍長安。
三皇子及李氏終究難敵經(jīng)營百年的董氏,皇宮門破之日,三皇子為常侍所殺,頭顱懸在了宮門之前。
董氏占了朝廷,為坐穩(wěn)天下,扶先帝幼子會稽王繼位。
不料,會稽王還未到京城,在西涼平定羌亂地二皇子突然引軍回朝。
董氏雖然得勝,此時元?dú)鈪s損耗大半。且手下軍士本是朝廷之師,經(jīng)歷大戰(zhàn)之后,人心浮動,并不愿再為董氏賣命。
兵臨城下,二皇子發(fā)出戡亂布告,董氏李氏禍亂朝廷京師,北軍、南軍、三輔京城戍衛(wèi)軍士,從前為叛將所挾,今若投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繼續(xù)助外戚為亂者,格殺勿論。
布告發(fā)出之后,當(dāng)夜,就有人在京城中嘩變,開啟了城門。
董氏兵敗如山倒,據(jù)守皇宮不到兩日,就被二皇子攻破,黨人盡誅,闔族抄滅。
就這樣,先帝過世之后,不到兩個月,朝中改天換地,二皇子登基為帝。
匈奴雖離中原遙遠(yuǎn),消息卻不閉塞。
徽妍仍然記得當(dāng)年,仁昭閼氏與單于的關(guān)系緊張了好一陣子,原因就是單于看到董氏占了長安之后,想趁火打劫進(jìn)攻中原。
不過還沒等他的大軍跨過國境,二皇子就把局勢鎮(zhèn)住,戍邊的漢軍也并未懈怠,把他的先鋒打了回來,單于只得悻悻而歸。
而關(guān)于新帝□□,各種猜測也傳得紛紛揚(yáng)揚(yáng)。張挺是宮中的老人,見多識廣。
徽妍曾經(jīng)聽他私下分析,二皇子領(lǐng)軍去平定羌亂的時候,恰逢先帝病重。他許是早預(yù)料到了此亂難免,借此自保,又拖著等到朝中那二位斗得兩敗俱傷,回馬一槍,坐收漁利……
正神游,忽然,一陣喧嘩傳來。
馬蹄聲紛紛而清脆,警蹕儀仗齊整,從街道的那一頭開來。
望見旗幟上的日月,眾人知道那就是御駕,連忙噤聲,端正衣冠,準(zhǔn)備行禮迎駕。
待得漸漸近了,徽妍偷眼瞅去,卻見并無車駕。
幾騎武弁甲士經(jīng)過之后,一人忽而出現(xiàn)在眼前。
皇帝身著玄底獵裝,挺拔軒昂。衣服上似乎落了些雨,晨曦下泛著微光,愈顯得精神抖擻。
雖然許多年不曾見過他,徽妍卻還是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那張臉,從少年時就總有一股不經(jīng)意般的冷峻之氣,嚴(yán)肅時更甚,簡直歲月無改。
坐騎將要經(jīng)過面前時,她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擋在前排人的背后。
“陛下怎不乘車,卻騎馬?”兩位侍婢好奇地小聲議論,旁人警示地輕咳一聲。
皇帝縱馬馳到官署前,看到等候在官署門外的使臣,行云流水地?fù)苻D(zhuǎn)馬頭,在他們面前停住。
“陛下?!毙於饕姞?,忙走到皇帝面前一禮,道,“仁昭閼氏隨侍等人,覲見陛下?!?/p>
皇帝微笑,將馬鞭交給侍從,走過去。
“張內(nèi)侍,”他說,“一別八年,別來無恙否?!?/p>
張挺激動不已,大聲道,“稟陛下,臣無恙!臣等遠(yuǎn)赴胡地,盡尺寸報效之力,本以為將終老于塞外,未想得以歸漢而見圣面,此生無憾!”說罷,伏拜在地。
眾人亦是動容,紛紛跟隨泣拜在地。
皇帝親自將張挺扶起,“眾卿萬里赴匈奴,其中艱辛,朕自知曉。”說罷,問徐恩,“筵席可備下了?”
徐恩答道:“筵席已在堂上設(shè)好?!?/p>
皇帝微笑,對眾人道,“朔方地處偏僻,雖無長安珍饈,但有新釀美酒,朕今日備下,為眾卿接風(fēng)。”
眾人大喜。
樂師奏起鼓樂,喜氣洋洋,歸漢的侍臣們互相揖讓,跟著皇帝走入官署,脫履登堂。
皇帝在上首坐下,張挺與侍臣們正式覲見。
徽研身為女官之長,立在張挺身后。輪到她拜見的時候,皇帝看著她,莞爾,“王女史朕識得,當(dāng)年在宮學(xué),女史與朕同為弟子。”
徽研心里登了一下。
他果然還記得。
徽研不敢多想,伏拜道,“妾王徽妍,拜見陛下,伏惟安康。”
“女史平身。”皇帝答道,比起當(dāng)年,嗓音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