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身后的王縈忽而欣喜地驚呼一聲,“二姊!”
徽妍看去,只見她指著圍墻邊上的老杏樹,雖時值深秋,樹葉已經(jīng)落光,可那漂亮高大的樹形,與從前并無二致。
看著那邊,徽妍一笑。
王縈走過來,有些羞赧地問,她可否去看看自己從前住的宅院?
“去吧?!被实圯笭?。
王縈一喜,忙行了禮,腳步輕快地往廡廊那頭而去。
“兄長,我也去看看……”劉珣抿著唇,目光閃閃,也行個禮,追著王縈跟過去。
徽妍與皇帝相視而笑,繼續(xù)往堂后踱去。
從前王兆在世的時候,皇帝不曾登門。如今來到,徽妍自然成了向?qū)?,告訴他,何處是王兆的書房,何處是他會客之所,何處又是他最喜歡去的地方。
“你的居所在何處?”皇帝忽而問。
徽妍知道他會對這個感興趣,帶他走進(jìn)一處院落。
這里并不算大,卻布置得頗雅致,山石點(diǎn)綴,花木扶疏。如今雖是深秋,這庭院也并不寂寞,應(yīng)著節(jié)令盛開的菊和桂樹,將風(fēng)也染上了馥郁的氣味。
“石榴?”皇帝忽而看到庭中有一棵大石榴樹,訝然。
“正是?!被斟π?,“從前妾愛石榴,這庭中栽了許多?!闭f著,她四處望了望,卻見寥寥無幾,只有這棵仍然健在??粗?,徽妍亦有些感情。它是她出生那年,王兆親手所載,如今,已是亭亭如蓋,正值結(jié)果之季,枝頭上吊沉甸甸的果實(shí)。
徽妍摘了一顆石榴果,再帶著走進(jìn)屋子里,空蕩蕩的。皇帝四下里打量著,一直踱進(jìn)臥房,推開窗,幾只雀鳥受驚,嘰嘰喳喳地飛走。
天空湛藍(lán),目光越過墻頭,未央宮的闕樓就在遠(yuǎn)方。
“景致甚好?!被实畚⑽P(yáng)眉,徽妍笑了笑。
二人憑窗佇立了一會,皇帝道,“你我完禮之后,便讓戚夫人和王博士搬回來,如何?”
徽妍猜到皇帝有這般打算,輕輕握著他的手,“陛下賜甲第故宅,妾母親與兄長自然歡喜不已?!?/p>
皇帝卻是察覺到什么,看著她,“你呢?你覺得如何?”
“于妾而言,這是陛下心意,自也是歡喜?!彼A送?,“是不是甲第并無甚要緊?!?/p>
皇帝雙眸深深。
“你是覺得,甲第關(guān)乎榮辱,朕今日賜下,說不定何時也會收回,你還在想那牢籠之事,是么?”
徽妍的心好像被什么觸了一下,望著皇帝,笑意隱去。
皇帝總是這樣,輕易地識破她的偽裝,看到她最隱秘的想法。坦率直白,讓她無所適從。
“朕在未做皇帝之前,也從不想做皇帝?!睙o視她的不知所措,皇帝繼續(xù)道,“那時皇宮在朕眼中,亦是牢籠,故而憤世嫉俗,目中非黑即白,不肯受人約束??珊髞恚拚娴淖叱龌蕦m,才發(fā)現(xiàn)世間牢籠有許多。有些牢籠在外,木制,或鐵制,哪怕高如宮墻,深如潭淵,朕皆不怕。你說那困死蛾蟲的虎魄,亦不過此類。”
“真正可困住人的牢籠,乃在心中。”他注視著她,“你曾說,若我二人將來情意生變,恐怨懟煎熬。你所憂者,便是這心牢?;斟薹巧竦o,將來如何,亦不可掌控。但若真有那么一日,你我情意不再,朕不會拿任何牢籠來困你,亦不會為難你的家人,便如當(dāng)初朕不曾強(qiáng)求過你一般?!?/p>
徽妍怔怔,攥著他的手,心如同落石入水,激起層層漣漪。
她忽而有些愧疚。與皇帝在一起這前前后后,她猶豫、退縮過許多次,幾乎每次都是皇帝把她拉回來,拽著往前走。
她知道,自己若真的離開,他也許會暴怒,卻不會傷她毫厘,也會放她走??杉幢闳绱?,她也沒有真的離開過。而事到如今,她已經(jīng)無法想象,將他獨(dú)自留在這座皇宮之中,他會是如何模樣,而自己又是如何模樣。
他說他不會為她設(shè)牢籠,可對于她而言,他就是她的牢籠……
徽妍面紅紅的,竟似剛剛喜歡他的時候那樣,不敢看他的眼睛。似乎唯恐那目光太耀眼、太灼熱,會讓她迷失。
“知曉了么?”皇帝問。
徽妍點(diǎn)點(diǎn)頭,片刻,忽而囁嚅道,“那……那妾可否再問陛下一事?”
“何事?”皇帝問。
“陛下……”徽妍咬咬唇,忍著面上的熱氣,道,“陛下曾說何時開始喜歡妾的?”
皇帝一怔,看向她。
只見她也看著他,神色像剛才他問她的時候一樣期盼。
皇帝的臉上瞬間有些不自在。
“問這個做甚?!彼D(zhuǎn)頭看向窗外。
“自是不知曉才問!”徽妍忙將他的臉掰回來,對著自己。
皇帝把她的手拉下,含混道,“也并未多久?!?/p>
“那是多久?”
“也就五六七八年……記不清了。”皇帝說著,忽而望望天色,“戚夫人該等急了,還是先回府吧?!闭f著,拉著她往屋外走去。
五六七八年……徽妍只覺恍恍惚惚,啼笑皆非,心卻咚咚跳動。
她去匈奴便有了八年,期間皇帝的半張臉都沒見過,何來喜歡?他喜歡自己的日子,必定還要往前推……她忽然想到了那個冷峻不羈、很少跟她說話的少年。
……朕已經(jīng)娶過一次不喜歡的人……
在娶竇妃之前么?徽妍忽然覺得有什么敞亮起來,就像在昏暗的屋子里推開了一扇門,一切都開始變得明了。
“是在……是在宮學(xué)之時?”她追問。
皇帝的側(cè)臉上浮起些可疑的紅暈,喉嚨似乎動了一下。忽然,他轉(zhuǎn)過來,抓住徽妍的雙臂,將她扳到身前。
“再問,朕現(xiàn)在就還你那二十笞條!”他聲音低低,惡狠狠的。
徽妍卻是忍俊不禁,望著他,卻是笑意深深。
“輪到你了?!被实蹍s問,“你是何時?”
徽妍窘然:“陛下不是早知曉了?”
“朕不知曉,你從未說過。”皇帝堅決道。
徽妍漲紅了臉,還未開口,忽然,院外傳來王縈的聲音,“二姊!”
二人一驚,皇帝忙將她松開。
未幾,只見王縈和劉珣出現(xiàn)在院門口。王縈滿面興奮,“二姊!你猜我等在我那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何物?”
“何物?”徽妍問。
“一窩狐貍!”王縈笑瞇瞇,朝她招手,“二姊從前不是甚喜歡狐貍?還藏了肉想引狐貍來住,快來看!”
徽妍亦喜,正要朝她走去,手卻被皇帝拖住。
“你還未說?!彼Z氣不滿。
“陛下一定要聽?”
“要聽。”
徽妍目光一閃,卻瞅著他:“陛下笑一笑?!?/p>
皇帝愣住,未幾,扯起嘴角。
“笑得深些,眼睛瞇些?!?/p>
皇帝狐疑地看著她,忽然,又將她捉住。
“愚弄朕么?”他低低道,似笑非笑。
話音才落,徽妍忽而墊腳,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輕聲道,“就是此時。”
皇帝愕然,不明所以,卻老臉一紅。
“陛下隨妾去看狐貍,如何?”徽妍莞爾,拉著皇帝一道往外面走去。
皇帝乖乖地跟著她,嘴上卻追問,“什么就是此時,你教朕擺出那副模樣,何意?”
“無甚意思?!?/p>
“快說!”
“真的……”
“不說朕就治罪。”
“陛下便治罪好了?!?/p>
“王徽妍……”
二人出了院門時,太陽已經(jīng)高懸。九月的天空,深邃湛藍(lán),地上的人影重疊相連。
笑語遠(yuǎn)去,唯有庭中的那棵石榴仍靜靜佇立。
暮春的開出的花朵,如今已經(jīng)變作累枝的果實(shí),晴空下,紅艷艷的,嬌艷欲滴。
《暮春之令》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