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狹路
“你說什么?”容開濟大驚失色,倏然起身,袍袖帶翻了茶盞,茶湯四漫,難以置信地問:“慶王殿下邀棠兒明日過府?”
李順咧咧嘴,不知該笑還是該愁,細細講明:“起先,是衛(wèi)夫子門下那幾個酸書、呃學生出言挑釁,幸而少爺才思敏捷,震住了他們,然后九殿下仗義相助,說是要幫少爺找個好夫子,最后慶王殿下就親口相邀了。”
“這、這——”容開濟快步來回踱,眉頭緊鎖,他可不認為天上會平白無故掉餡餅,生怕是權(quán)貴意圖對兒子不利,扼腕道:“這如何是好?不論是慶王殿下還是九殿下,那都是龍子,身份貴重!豈是容易相處的?”
李順跟著繞圈,努力寬慰:
“老爺稍安勿躁,依我看,少爺是最有主意的,從不做無準備之事,喏,他已經(jīng)去找衛(wèi)公子商量了,衛(wèi)公子是慶王殿下的兵,又那么賞識少爺,想必會幫忙的?!?/p>
“嗯,嗯,你說得對?!比蓍_濟頻頻點頭,略松了口氣。
夜幕降臨,這時,外面?zhèn)鱽韽垕尨认榈囊痪洌骸案鐑夯貋砝??!?/p>
“噯,忒大雪!大門二門我都順手關了,張媽別出去了啊。”容佑棠凍得鼻尖通紅,一溜小跑進來,在廊下蹦了幾下,用力抖雪,眉眼都是笑,看起來特高興。
容開濟立即迎出去:“回來了?快,進屋暖和暖和?!?/p>
“爹,覺得好些了嗎?孫大夫開的藥吃了怎么樣?”容佑棠步伐輕快,進屋脫了披風后,首先跑到碳盆前烤火。
李順退出去吩咐擺晚飯、燒熱水。
“藥挺好的?!比蓍_濟胡亂點頭,跟上去迫不及待地問:“好端端的,為什么慶王殿下會邀你過府呢?衛(wèi)公子怎么說的?”
容佑棠搓搓凍得失去知覺的雙手,樂呵呵回答:“賀壽時碰巧遇上的。衛(wèi)大哥說了,叫我別怕,明日辰時中到慶王府去等著召見,見機行事即可。”
——其實,容佑棠下午見過衛(wèi)杰之后,又去了興陽大街一趟,悄悄打聽周府,確認正是生父周仁霖攜妻子嫡女并兩位嫡子回京才離開。
然后,他并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西城長枝巷,憑前世記憶順利找到了周仁霖金屋藏嬌的院子!
那女人叫蘇盈盈,是瀘川花魁,容貌出眾且頗有文采,千里迢迢回京路,周仁霖冒著得罪妻兒及平南侯府的風險、秘密安排她不遠不近跟著,完全是毛頭小子為愛瘋狂的架勢。
容佑棠清楚地記得,前世此事鬧開后,一貫因下嫁而高傲獨斷的侯門嫡女楊若芳幾乎把周家后院拆了,鬧了個天翻地覆、鬧回娘家——最后卻不了了之。
平南侯什么人?
扶持今上登位、蕩平東南水寇、賜一等候并加封太保銜、嫡長女乃當今皇后!
如此顯赫地位,豈有不為女兒出頭的道理?
想起往事,容佑棠不禁冷笑。
原來前世蘇盈盈是開年后才進的周府,那時周仁霖已經(jīng)在岳父的幫扶下榮升為戶部左侍郎了,那個位子,至關敏感,位高權(quán)重如平南侯都不能肆意。
所以,楊若芳被迫忍下蘇盈盈。
但這一世,容佑棠絕不會讓周仁霖得了錦繡前程、又得美貌愛妾!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
復仇計劃早已在腦子里過了無數(shù)遍,今天總算可以實施。容佑棠激動得走路都發(fā)飄,立即跑回自家鋪子,找心腹小廝秘密交代清楚后,而后才神清氣爽地回家。
哼,且看你周仁霖怎么倒霉!
容佑棠一整晚都在笑,笑得大家都以為他對明日慶王府之行胸有成竹,容父也寬心不少,早早催促兒子睡下。
夜深人靜,碳盆表面積了一層白灰,火光漸弱而寒意愈盛。帳子里頭容佑棠滿頭是汗,痛苦皺眉,攥著被角,急促喘息,睡夢里,他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夜:鵝毛大雪,狂風怒卷,馬車跑在離京南下途中,容佑棠母子坐在車廂里,容母柔聲細語地談起娘家,話里話外牽掛又忐忑。周家派了兩個下人趕車,行至一湖堤時,馬兒忽然受驚,拉著車廂狂奔入湖,冰層不堪重負,裂開,吞噬了不速之客。
“娘!娘!”容佑棠恐懼大叫。
那水多冷啊,瞬間就能把人凍僵。
冰水爭先恐后地沖進車廂、涌進口鼻,容佑棠死死拉著母親,第一時間奮力爬出車廂,可惜他不會水、憋不住氣,不消片刻就嗆水了,意識模糊,只記得后背有一雙手在用力推……在浮上水面之前,他已經(jīng)昏迷,醒后,見到的就是容開濟,據(jù)養(yǎng)父所言,當時就只有他一人趴在冰面上,并沒有其他人。
而那時,周仁霖一家已經(jīng)離京赴任瀘川,容母的尸身,還是容佑棠央養(yǎng)父幫忙打撈埋葬的。
至于趕車的那兩個男人,則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容佑棠猛地坐起,汗?jié)褚律?,呆坐片刻,伸手一抹,滿臉汗水混著淚水。
總會報仇的。
惡有惡報,哪怕老天不報,我也會親手報!
容佑棠長長吁了口氣,復又躺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
慶王府后花園湖心亭前的空地上,卯時初,雪一直下,夜色尚濃。
趙澤雍為人極自律,十數(shù)年戎馬倥傯,已習慣性早起,他穿一身武袍,在空地上先打了幾趟拳,活動開筋骨后,又提長刀虎虎生風地當空一劈,刀風激得雪花翻飛,招式凌厲,力道剛猛,長刀斬、砍、挑、點、抹,快速激烈,足見其雄健彪悍。
不愧為赫赫有名的西北將王!
待趙澤雍終于收刀調(diào)息時,已是辰時初,天光漸亮,邊上候著的小廝忙遞了熱毛巾過去,又接過兵器收好,訓練有素,不見諂媚卑微之態(tài)。
“小九起了沒?”趙澤雍邊走邊問,渾身冒熱汗,準備回房換衣服。
“九殿下昨夜里微微地發(fā)熱,吃了藥才睡下,現(xiàn)還在休息?!毙P恭謹對答。
趙澤雍不贊同地搖頭:“昨天不過略挨了幾刻凍,就病了,體格太差,皆是平日太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緣故。去,叫他起來用膳?!?/p>
“是?!毙P剛點頭,轉(zhuǎn)眼就見隔壁定北侯府的小公子郭達神采奕奕地邁步過來了,他忙請安,郭達笑著點點頭,轉(zhuǎn)頭說:“見過慶王殿下?!?/p>
“自家人,私底下無需多禮?!壁w澤雍姿態(tài)閑適,問:“怎的這么早過來?”
郭達年方弱冠,真真的侯門貴公子,為人率性開朗,此刻苦著臉回:“快別提了,我剛?cè)ソo老祖宗請安,好端端的,她老人家又把我訓了半日!最后才說是家里得了新鮮獐子肉,叫我來請表哥小九過去吃午飯?!?/p>
“哦?”趙澤雍莞爾。
“哎!”郭達悄悄觀察表哥臉色片刻,決定直說算了,遂坦白:“吃午飯是次要,其實是老祖宗聽說昨日你帶小九出去玩,咳咳,是不是、嗯、據(jù)說——”
“沒錯?!壁w澤雍緩步下了游廊,穿過月洞門,“我訓了小九一頓,那小子嬌氣,夜里有些發(fā)熱,嚷著要回宮,其實并無大礙?!?/p>
郭達皺眉:“又嚷著回宮???表哥也別太嚴格了,你一年才回一次,感情總要慢慢培養(yǎng)的?!?/p>
趙澤雍走進院門,低聲道:“可他已經(jīng)十歲了!我們不管,誰管?母妃的死,我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我不能讓小九背上個認賊作母的名聲?!?/p>
郭達嘆氣攤手:“淑妃娘娘去得早,小九一出生陛下就命皇后養(yǎng)著,所以,他親中宮也不奇怪。這些年,您遠在西北,鞭長莫及;我們爺仨是外男,不便行走后宮,老祖宗又年紀大了,我娘雖然時常尋個理由入宮,但十次里頭,能見著小九三兩面就不錯了——基本叫楊皇后擋了!”
趙澤雍脫下汗?jié)褚屡?,沉默著換上干凈的,看得出來,心情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