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也吃這些嗎?”趙澤雍碰也沒碰湯圓一下,只意思意思夾了炒年糕吃。
容佑棠猜測對方不喜甜。
“吃啊。我家湯圓是芝麻花生餡兒的,年糕用蟹炒,可香了!”容佑棠美滋滋地介紹。
慶王抬頭,隨意又問一句:“那老家呢?”
老家?老家!??!
剎那間,容佑棠后背冷汗都冒了出來,險些沒繃住臉皮,幸虧他一貫有些急智,且事先做足了準備!容佑棠笑臉慢慢變作傷感,落寞緬懷地說:“老家?。坷霞矣植煌?。從前的年糕,是我娘用五花肉和酸筍炒的,加辣椒、蒜蓉姜蔥和豆豉,一口氣吃一碗都不膩。京里人多半吃不慣的,那味道有些重?!?/p>
這倒不算全說謊。因為容母生前確實年年親手炒制家鄉(xiāng)風味的年糕給兒子吃——問題是:容佑棠如今對外宣稱來自江南凌州,因家鄉(xiāng)遭遇水患,不幸成了孤兒,被人販子賣到京城,最終被容開濟收養(yǎng)。
事實上,他是周仁霖的庶子,土生土長的京城人。
真實身份如同一把閃著寒光的鋒利鍘刀,時刻懸于容佑棠后頸。
——如果身份被被揭穿,慶王會不會殺了我?應該會的。畢竟我一開始就有意隱瞞,另有所圖。
思及此,再美味的糕點,容佑棠都咽不下去了。自從進了慶王府,他就一直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少年低頭呆坐,既傷且悲,看起來憂思深重,跟先前眉開眼笑吃得格外香甜的快樂模樣完全不同。
其實是容佑棠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趙澤雍并非有意刺探。
不過對收用身邊的人,慶王肯定得調查清楚,只是凌州遠在數千里之外,消息暫未傳回。
——如果容佑棠知道這事,恐怕得驚嚇個半死……
“聽起來挺有意思。”尚被蒙在鼓里的趙澤雍頗為同情家破人亡的少年,寬慰道:“先吃這個,明兒你自己叫小廚房炒那凌州口味的,吃多少碗都行?!?/p>
完了,果然撒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謊去圓它!現(xiàn)在怎么辦?慶王眼里容不下沙子,明說過不忠奸猾之徒該殺……殿下待身邊的人真的很好,跟隨他,只要用心做事,前途無憂。
我想,我真的做錯了一件事。
容佑棠懊悔憂懼,怔愣地看著慶王出神。
趙澤雍卻誤以為對方傷心得失控了,他放下筷子,憐憫道:“現(xiàn)在就想吃?想吃就叫廚房做,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來人——”
“不!不不不!”容佑棠如夢初醒,慌忙阻止:“千萬別!殿下,今兒除夕夜,大家都要休息,別勞動廚房了,我吃這個就很好?!闭Z畢,低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年糕,幻想食物能填滿心虛。
“慢慢用,沒人跟你搶?!壁w澤雍提醒一句。
殿下,您別管我、別關心我、別賞賜于我——讓我噎死算了!
容佑棠自暴自棄悲觀地想。
——
但他當然沒有被年糕噎死,好端端地活到了大年初四。
“九殿下的傷口不再滲血絲了,太醫(yī)說很好,那代表會慢慢結痂,只要小心別碰破了,痂落后堅持涂祛疤膏,應該會恢復完好的?!比萦犹募毤毞A明,手上整理一疊文書。
趙澤雍穿上朝服,內侍為其戴好親王冠。
“叫他安心靜養(yǎng),禁止能下床了就四處溜跶?!壁w澤雍吩咐,他張開雙臂,內侍為其整理袍服,“下朝后本王要去一趟康和宮,子瑜和龐大人若來早了,就讓他們在書房稍候。”
“是。”容佑棠把疊好的文書交給慶王。
趙澤雍臨出門前,不忘說一句:“你自個兒的傷也要按時服藥,太醫(yī)怎么說就怎么做?!?/p>
“多謝殿下,我知道的,您快上朝去吧?!比萦犹默F(xiàn)在一得到慶王的關切信任就心驚肉跳,仿佛看到自己的認罪書上又加了一條。
阿彌陀佛,老天爺您千萬要保佑我!
目送慶王上朝后,容小廝就暫時有了空閑,但他心里住了好大一只鬼,根本無法放松!他先是去東廂房探望九皇子,轉達慶王的囑咐;然后回到書房,認真收拾筆墨紙硯、各類書籍,甚至跟內侍一起擦桌子。
勤快得像個陀螺!
這種行為,其實叫“自我安慰式救贖”。
“公子,您身上有傷,快歇著吧,殿下知道會怪罪小的們的。”小內侍哭笑不得地說。
“不礙事兒,太醫(yī)都叫我適當活動活動?!比萦犹男χ忉?,“再說了,殿下從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懲罰人,放心吧。”
“……”
你是殿下房里的人,才會這樣覺得,我們可不敢。內侍們心說。
容佑棠沒有讀心術,當然無法得知,況且他本人還心事重重。
然而,人生不會因為誰心事重重而獲得優(yōu)待。早朝散后,靜和宮沒迎來郭大公子和龐大人,來的是宸妃,以及她生的雙胞胎。
“奴婢/小人叩見宸妃娘娘、六殿下、七殿下?!?/p>
容佑棠躲閃不及,只能跟著一群人行禮。
“平身。”宸妃儀態(tài)端莊,妝容得體,與祈元殿失火那夜驚惶哭泣的她判若兩人。
趙澤雍不在,左凡就是最高階的太監(jiān),他匆匆趕來,欲跪接三位貴人,但宸妃已先叫了“免禮”。
左凡躬身垂首道:“不知娘娘與二位殿下大駕光臨,慶王殿下拜見惠妃娘娘去了,老奴這就——”
“不必。”宸妃打斷,淺笑著說明來意:“本宮是來探望小九的,你帶路吧。”
“是?!弊蠓补Ь崔D身引路。
趙澤武大咧咧地說:“三哥肯定是去給皇姐道喜了,她總算找到婆家——”
“老七!”可憐的六皇子,每時每刻都要提防胞弟捅簍子。
“已定了的,還不準人說?”趙澤武哼哼唧唧,幸災樂禍道:“那什么周明紅還是周明紫的,真有福氣?。∷自捳f,女大三、抱金磚,娶了皇姐,他就既是皇后外甥,又是駙馬了,嘿嘿嘿——”
皇后外甥?周明宏?周仁霖的小嫡子要尚公主了?容佑棠大吃一驚。
六皇子額角青筋直凸:“老七!你少說幾句到底會怎么樣?”
“文兒,別理他?!卞峰@然已束手無策、放任自流,柔聲道:“文兒來,咱娘兒倆去看小九。武兒外邊待著,等你三哥回來好好教你做人?!?/p>
“是?!壁w澤文無可奈何,索性眼不見為凈,快步跟上前去。
“哼,外邊待著就外邊待著,本殿下樂得自由自在!”趙澤武傲然高抬下巴,伸出食指,準確指向容佑棠,說:“還不給武爺看座奉茶?真沒眼力價兒!”
也不知究竟是誰沒眼色,一次次上趕著討人厭。
萬惡的天潢貴胄!
哦,慶王殿下除外。
容佑棠暗中將趙澤武貶得一無是處,面無表情地上茶,因為他實在笑不出來!
“小容兒,過來,武爺同你說幾句話,你一定會感興趣的?!壁w澤武笑得痞兮兮,總是流里流氣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小、小容兒?
容佑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面若寒霜,從牙縫里吐出字說:“我家殿下尚未回轉,請您耐心等候,小的得去照顧九殿下了,失陪?!闭f完就要離開。
“噯噯噯,站??!”
趙澤武眼睛一瞪,拍桌低喝:“你敢走?武爺叫你走了嗎?‘我家殿下’、‘我家殿下’,慶王還是‘我家三哥’呢!你說哪個親?乖乖過來,武爺有話跟你說?!?/p>
可老子不想聽!
容佑棠眼觀鼻鼻觀心,決定以不動應萬變。
“哎呀,今兒早朝,你家殿下又出言頂撞了父皇,大節(jié)下的,父皇都沒能忍住火氣,把你家殿下——”
什么?
容佑棠立即抬頭,追問:“陛下把殿下怎么了?”
“呵呵?!壁w澤武得意笑起來,裝模作樣品一口茶,立刻齜牙咧嘴:“這茶誰泡的?想燙死武爺嗎?”說著斜斜睨著容佑棠——雖然這人已有主,吃不到嘴,但逗一逗還是可以的,賞心悅目嘛。
有?。‘斦嬗胁?!
容佑棠迅速恢復鎮(zhèn)定,裝作絲毫不信地說:“慶王殿下英明神武,定是您說笑了?!?/p>
趙澤武登時把茶杯一撂,冷笑道:“圣人尚有過錯,你真當三哥是神仙?哼,告訴你也無妨,早朝之上,父皇提出興建北郊大營,其中指揮使一職,命令眾臣舉薦合適人選——你猜,三哥舉薦了誰?”
慶王殿下會舉薦誰呢?
容佑棠非常緊張,豎起耳朵,情不自禁身體前傾。
“唉。”趙澤武長長嘆口氣,憂傷抬頭看屋頂,內疚道:“說起來,三哥挨罰,這事兒跟武爺有關系。”
容佑棠雙目圓睜,脫口而出:“跟你能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