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燮在里邊的墻角處蒙了帕,抱肩盯著仵作掀起白布,露出劉萬沉的臉。一旁的孔向雯一樣蒙了帕,用袖遮擋在眼前,對他道:“罪過罪過。”
鐘燮沒回話,目光不離開仵作的手。哪怕中途的情形令他面色發(fā)白,胃中翻滾,他也不敢移開目光。
唯恐仵作在他眼下?lián)v鬼。他始終覺得,孔向雯轉(zhuǎn)口答應(yīng)此事,其中必有蹊蹺。
驗查直到后半夜才停,仵作凈手換衣,出來對孔向雯道:“小人驗查完畢,現(xiàn)與大人口間整理,今夜之后遞交紙述。此人既無中毒跡象,也無久病印記,是外物致死?!庇值溃骸澳樕弦坏纻谧顬橹旅?,應(yīng)是剪子直剖門面,重?fù)羟缑餮?。不僅手臂、左肩有捅扎洞痕,手背與脖頸亦有劃傷。倒地后后腦砸地,已經(jīng)身亡?!?/p>
鐘燮忍不住插聲:“然其遭重?fù)糁?,尚能行動,并非立刻死亡。?/p>
仵作不帶感情道:“大人可是親眼所見?”
鐘燮一頓,“不曾?!?/p>
仵作便不再回答,只對孔向雯俯禮道:“若無其他驗查之事,小人先行告退?!?/p>
孔向雯道:“陳伯辛苦,早些去休息。”待人走后,他轉(zhuǎn)頭看向鐘燮,并不嗤笑或露不屑,只緩聲道:“如辰,我知你有清正為官的抱負(fù),但此事如我所說,已能結(jié)案。劉萬沉夜尋時寡婦妄續(xù)前塵,時寡婦不從反殺,案因一眼明了有何爭議?”
“時氏來鎮(zhèn)中半月,除蒙館外,相識舊人皆不知曉。劉萬沉如何能尋到地方?”鐘燮不退半分,道:“況且他彼時爛醉如泥,又是怎么翻入院中?跟隨仆從皆不在側(cè),誰幫他尋路翻墻?”
“你又怎知道他與時寡婦絕無聯(lián)系?如辰,你全憑那婦人的一面之詞妄想清正,這又如何能說服人?”
“此案尚存疑點,下官——”
“鐘燮?!笨紫蝣┖鎏曇簦岸郊Z道下巡田地,你已經(jīng)在長河鎮(zhèn)耽擱太久了?!?/p>
鐘燮袖中拳一緊,生生被卡住的不僅是話,還有那么一點他原本滾燙的心。
“鐘老對你給予厚望?!笨紫蝣┯志徍拖氯?,“中樞賀家自賀安常歸隱后再無中流砥柱,如今正是清流空缺之時,你來青平不出兩年,必能升至我如今的位置。我明白你想要公正廉明的心,然而此事難道不正是在嚴(yán)懲兇手嗎?你......”
“下官告辭?!?/p>
鐘燮轉(zhuǎn)身入雨,就這么走了。孔向雯駐步在原地,見他出了門,淡笑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既然是高門嫡子,又何必顯這一身癡想?”他一甩袖,也去了。
鐘燮出了衙門就往住處去,人都要到了門口,又淋著雨轉(zhuǎn)頭去了酒鋪子。
鋪子僅支了油棚擋雨,只有他一位客人。伙計給他上了酒,他開塞自飲,入口便知摻了大半的水。他也不惱,就這么一杯一杯,喝得人仿佛醉了。
待壺中空空,他忽地將杯一擲,大聲道:“上酒!”又大笑道:“正是酒中客卿銷萬愁!”
伙計又連上了幾壺,他盡數(shù)喝了,伏在案上數(shù)著酒壺,“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聲狂?②恨不能生于布衣家!白鷗啊白鷗,你當(dāng)日離京,是不是也在鹿懿山下這般心情?”
他漸漸埋起臉,笑聲漸止。
“我不認(rèn)這個命?!彼吐暷剜骸拔冶匾獜倪@里,做一番名堂?!?/p>
雨嗒嗒地下,石板被砸得凹凸不平。
鐘燮趴著不動,像是睡著了。
光腳的人停在棚外邊,突地向他走過來。一只臟兮兮的手推在他肩頭,他不理,就持之以恒的繼續(xù)。
鐘燮長嘆一聲,仰頭靠在椅背,無奈道:“今日我無錢給你,也無興致抓你,你快走?!?/p>
竟然是那日吐了他一袍的小賊。
這小子今日被雨沖了,臉上倒干凈了許多。眼睛依然黑亮,神色依然冷酷。他既不走,也不說話。
鐘燮只得伸手摘了錢袋,拋給他,道:“都是我這月的俸祿?!庇职櫭嫉溃骸昂么跏莻€督糧道,東奔西走的,朝廷在俸祿上委實摳門?!?/p>
誰知這小賊反手又將錢袋給他扔回去,盯著他。
鐘燮側(cè)目,“不夠么。”他又掏了袖,摸出幾個銅板按在錢袋上。
這小賊卻倏地出聲。
“你是當(dāng)官的嗎?!?/p>
鐘燮直起身,道:“你要報官?”他今日喝了摻了水的劣酒,反而顯出與平日的不同。他又笑了笑,道:“自首嗎?”
“有人殺人?!?/p>
鐘燮笑一頓,他抬眼,沉聲道:“什么?”
小賊面無表情地攤開手掌,“我知道報官有獎,你給錢,我?guī)闳ァ!?/p>
作者有話要說:
①:選自《梧葉兒·別情》——關(guān)漢卿
②:選自《水調(diào)歌頭·長恨復(fù)長恨》——稼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