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狂犬
鐘攸這傷本算不得厲害,出了七八日就無礙了。他在書院的位置走了一圈,外院的墻已經(jīng)起來了。蘇舟陪在旁邊,問道:“先生要給書院起個什么名,鐘氏書院?”
鐘攸站定在歪脖子垂柳下邊,笑道:“掛我姓氏太無趣了。”又想了想,道:“不如叫‘滄浪’有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蘇舟抬手擋在門面上,被熱得懨懨。
“是要你們好好讀書,日后既有出世之清白者,亦存入世之剛直者,更兼觀世之豁達(dá)者?!辩娯诜斤@雛形的書院上,道:“我是個無能人,多半會沒了這滄浪的深意?!庇謱μK舟笑了笑,“指望你們了?!?/p>
“聽著都不好做?!碧K舟擦了汗,也笑道:“但若是先生教我,哪個我都愿試上一試?!?/p>
他尚年少,不知這話能給鐘攸帶去什么滋味,也不知鐘攸說得這三者有怎樣的意義。但正是他年少,才敢才能這般干干凈凈不假思索的說出來。
鐘攸是不能的。
哪怕他的老師為他提字白鷗,他也不能。
人約有些欽羨和感動。
多是為這年少意氣,這是在走過后無法克制的惦念。鐘攸有點(diǎn)羨慕,又生了些期望。他無能之事,雖不能強(qiáng)加于人,但卻難免生出期望。
鐘攸抬手輕敲了下蘇舟的額,眼微瞇,緩緩笑出來,道:“是了,我教你?!?/p>
蘇舟摸摸頭,露了雪白的齒貝,只當(dāng)傻笑。
末了蘇舟歸家時,先生在字畫書外多給了他一本書。夏夜的尾梢里,蘇舟坐在他家院里的木梯上,頂著蚊子和蛐蛙聲,翻開了那本書的頁。
首頁是先生的字。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①雖我非君子,不敢忘言志?!?/p>
蘇舟不認(rèn)得“濯”和“纓”兩字,卻認(rèn)出了“滄浪”與“君子?!彼麤]筆墨,也不會握筆,只能用手指,在袖上跟著描寫,直至記住。
時御將書放回架上,眼打上邊一掃,就知少了一本。鐘攸在案邊正看書,只當(dāng)他在書架前還要借書,便翻著頁,隨口道:“如有喜歡的,只管借去?!?/p>
“少了一本?!睍r御重拿了本詞冊,“你借給蘇舟了?”
“沒有?!辩娯×思苌系墓P,蘸了墨在紙上寫著什么,邊道:“是送給他了?!闭f著笑出來,抬頭對時御道:“我覺得阿舟有靈氣,來日需好好打磨。幸他如今也有了讀書的打算?!?/p>
“先生辛苦?!睍r御在詞冊下邊的筆注里找到了個不同的字跡,他低聲念出來,“鐘元溫。”
鐘攸筆一頓,那底下的墨就開了花。他狀如尋常的收了這張廢紙,道:“鐘元溫,名鶴,那是我大哥的筆跡。”
大哥?
似乎知道他想什么,鐘攸擱了筆轉(zhuǎn)望窗外,溫聲道:“之前只說我家中兄弟姊妹多,實(shí)際說得上話的只那么兩個,我大哥算其中之一。”又難見的停滯,指尖在袖沿糾結(jié)久纏,他道:“雖然如今不算了,但我老師早年是他的老師?!?/p>
一家兄弟同出一門,不稀奇。但為何要用“雖然如今不算了”這樣的話,就顯得有些故事在里頭。但鐘攸顯然是不打算繼續(xù)在大哥身上落話題,只略過道:“你喜歡這詞?”
時御指尖在鐘元溫的字跡下輕輕一劃,合上了書,道:“稱不上喜歡,隨意看看?!?/p>
“我當(dāng)你喜歡的應(yīng)是靖候傳等類的書?!辩娯?,“我從前可是很喜歡的?!?/p>
“靖候?”時御靠在書架,手指在架上飛掠,定點(diǎn)在一本上,道:“北陽辛靖?”隨即緩聲道:“我不喜歡?!?/p>
“嗯?”
“這種圣人傳?!睍r御望在書脊上的深眸漆黑,他聲音越發(fā)沉緩:“我并不喜歡?!?/p>
那邊鐘攸卻笑了,“我小時候很喜歡,日日要聽別人講,自己將那舊故事翻了又翻,恨不得早生幾年?!彼鹕韺酎c(diǎn)了,攏在掌心,燈火被輕吹的晃動,他繼續(xù)道:“可是后來長了幾歲,知道我到不了那境地,也做不了那事跡。不過只是個凡夫俗子,待在院里看過幾本書而已。我成不了靖候,也不是后來者。我呢?!彼πΓ拔揖褪窍胱鰝€先生。”
鐘攸是不知道的。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了寂寥,是真寂寥,并非時御那般的揮之來去,而是真真切切,又恍若輕輕淺淺??傻材苈冻黾帕群吐淠娜?,不論自己提的有多輕描淡寫不值一論,揣在心底的重量總不會太輕。
時御站在暗處望著他,看他妖嬈的眼和斯文的臉,看他笑盡三分廖,話音里也沒被苦愁沾染。
“先生的確成不了靖候?!睍r御轉(zhuǎn)回目光落在書架上,“靖候也成不了先生?!?/p>
鐘攸放了燈,伸展了下腰身,臉上延笑,道:“說得也是?!庇制^笑,“不,說得正是?!?/p>
時御余光見他眉眼舒展,已然過了那份寂寥,唇線動了動,也笑起來。
從鐘攸院里出來時又晚了,時御抄路回家。溪邊垂柳模糊著樹影,他照舊是順著溪走。天黑昏暗,腳下坑洼,幸他常走,所以并不為難。
且說這夜柳遮月色,時御晃過垂柳時聽見動靜。那粗壯的樹后邊有人走動,他瞥了目光過去,腳步緩下來。
不止一個,就跟在他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