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秘密
兩人并肩回走,一把傘微偏。鐘攸余出的肩頭沾了水,時御忽地抬手握在傘柄前端,道:“我來撐?!?/p>
鐘攸松手,時御穩(wěn)了傘,偏過些許,擋住了鐘攸的肩頭。
前方街道的燈籠星點朦朧在雨里,鐘攸能看清的只有腳前方寸,卻不礙他行走,因為時御在側(cè),步子跨得并不大。兩人沉默地走了一陣,鐘攸打破這凝重。
他道:“青平提刑按察司副使孔向雯,字泊止,青平茴鄉(xiāng)人。洪興五十年始任青平提刑按察司分守道,崇泰三年升至提刑按察司分巡道,直到永樂二年才升任四品按察司副使?!彼D了頓,似在回想,然后繼續(xù)道:“此人并無顯著業(yè)績,卻一生都在青平地方分司巡職。故而相交者遍及三教九流,戚易因此相當(dāng)看重?!?/p>
鐘攸有些冷,他指尖縮進了袖中,道:“此案自一開始就不同尋常,我雖有疑問卻未深思,直至昨日仵作驗查后又想起孔向雯坐得那輛馬車甚為眼熟,才猜到些端倪?!彼麄?cè)望了望時御,“我直覺孔向雯此番目的并不在令堂身上,而是令尊?!?/p>
時御嗯聲,走出幾步后才道:“......先生認識孔向雯?”
“從未見過?!辩娯冻鰺o奈,“我先前說過,我的老師也曾是我大哥的老師??晌掖蟾缣熨Y聰穎,從來都是拔尖的那一個,我卻實在沒什么本事。當(dāng)初為了討得老師歡心,只能背下了洪興五十年至永樂四年間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員任職的檔宗。你若再多問我一些,我也是答不上來的?!?/p>
時御沒再說話,直到兩人將轉(zhuǎn)過街角時,他停步轉(zhuǎn)向鐘攸。
“先生知道前朝罪太子辛鎮(zhèn)甫嗎?”
“知道?!辩娯餐O聛恚叭魡柈?dāng)今圣上最惡提及誰的名頭,那當(dāng)屬這位。怎么了?”
“先生知道圣上為什么厭惡此人嗎?!?/p>
鐘攸這一次卻停頓許久。
四下無人,這空蕩蕩的雨夜街頭,只有他們兩人一傘對立。
鐘攸嘆道:“令尊實在了不得。”
時御垂眸看水流過鞋尖,他沉聲道:“時亭舟,他早年游學(xué),正遇北陽與大苑激戰(zhàn)。他自認一介書生,去了北陽也提不起刀,所以轉(zhuǎn)路南上,去了江塘,投在了唐王府下,想要輔佐唐王兵援北陽。”時御到這里露出了他的嘲諷,他道:“然而唐王彼時正謀江山,并未采取他的提議。時亭舟便又順著長河下到無翰佛山,想要靠當(dāng)年罪太子在此結(jié)交的僧人之手直通朝堂,上述援陲必要??墒悄桥e薦信去了月余都不見回聲,他心灰如死,準(zhǔn)備再赴京都時,卻在無翰得知一件了不得的秘密。”
“令尊得知這個秘密時,這個秘密并不會要人命。”鐘攸望著他,輕聲道:“可誰料后來是燕王登基,并且一生未娶,只提了當(dāng)今圣上為新朝太子。于是從崇泰元年開始,這個秘密就變成了一定會掉腦袋的秘密?!?/p>
“時亭舟迅速回到長河鎮(zhèn),不再提入仕之事。沒多久就娶了我娘,在蓮蹄村落家?!?/p>
雨開始小了,時御一直垂著眸。
“然而他又遇見了劉千嶺,并被兩人早年的同窗之誼蒙蔽了眼。劉千嶺,此人垂涎我娘已久,遲遲沒有機會下手。直到一次醉酒時聽得了這個秘密,便開始放肆行事?!?/p>
夜風(fēng)濕漉漉地掃過碎發(fā),時御沒有再說下去,可是鐘攸已經(jīng)什么都明白了。
劉千嶺得知了時亭舟的秘密,并以此相逼,當(dāng)著時亭舟的面強占了時寡婦。彼時時御已經(jīng)九歲,從門縫里看見的污穢,從門板后聽見的哭喊,全部都深刻在心里。
還有時寡婦才懷的孩子。
以及他父親窩囊在屋角抱頭痛哭的樣子。
都像是烙下的痕跡,并且在他長達一年的夜里反反復(fù)復(fù)驚現(xiàn)。那一年之后時亭舟就死了,的的確確,是愁死病榻。這個男人懷了一輩子的壯志凌云,卻一件都沒有兌現(xiàn)。他曾經(jīng)奔波呼喊,為國為民的心滾燙炙熱過,最后卻因為一個秘密嚇涼了全部的夢。
時亭舟原本可以反抗,可以奮搏,可以保護妻兒。但他什么都沒有做,他只是驚恐絕望的瑟縮在角落,看著他娘子的指甲是如何扒扣進木板,又是如何崩斷流血。
除了求饒和痛哭什么都沒有做。
這場噩夢在他死前結(jié)束,又在他墳前變成了更深刻的憤怒。
他死后一年,劉千嶺也死了。
死在暴雪的夜,死在自己家中的地窖里。
死在了時御的手里。
鐘攸不記得自己從蒙辰處聽到全部的神情,他只記得頭一夜時御抱住他的心情。
鐘攸突然上前一步,出現(xiàn)在時御下垂的目光里。他抬手覆握在時御握傘的手上,對時御正色著想要說些什么。
那邊昏暗中拖著一腿泥巴濕漉漉走出一人,見到時御先是一怔,緊接著轉(zhuǎn)向鐘攸,陡然變色,失聲道:“白鷗?!?/p>
鐘攸跟著望過去,也是一愣,“......如辰。”
鐘燮呆若木雞,他甚至忘記了時御的存在,在細雨里擦了把都是泥的臉,道:“你怎么在此?你在這里做什么?”又道:“你沒有回江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