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番外·舊年純景
鐘宅的門大開,一只舟緩出。
鐘訾在山水園的高樓上用鷹眼眺目,邊上鶯鶯燕燕環(huán)繞,他喜笑顏開,同妓子道:“我說他不過是庶房出來的東西,往父親面前趕的勤快,可有什么用呢?” 他丟了鷹眼,躺身在軟榻上,受著人送到嘴邊葡萄,含糊道:“到底還是我的……他們都算甚?!?/p>
“四少這一去,怕是沒個五六年回不來罷?”邊上掩唇的妓子玩著鷹眼,笑嘻嘻道:“那徐杭正是狼虎之地,誰舍得撥口飯給他?可惜那皮囊?!?/p>
“皮囊么?!辩婗む托Γ骸巴湛傉f鐘攸……這鐘澤也高不到哪去,他娘是趕著好時候,若非當(dāng)年母親惦記著從家里跟來的情分,怕是連咱門也進(jìn)不了。今兒他出去了,我這心里才覺舒坦。”
周邊上的人附和,鐘訾躺榻上舒服自在,殊不知來日,這人會回來追命。只怕他就算知道了,這會兒也不當(dāng)事。畢竟這時鐘澤的來去,不都是父親說得算?
永樂元年,鐘澤入京,只待了兩個月,便被急調(diào)回家。他方才露些頭角,正是“鐘家四少”初顯人前的時候,誰知這么一歸,就是五年的外放打壓。而起初的緣由不過是江塘藥鋪生意紅火,鐘留青動調(diào)鐘訾來與鐘澤一同打理,鐘訾難容旁人,左右尋了些半真半假的事,讓鐘留青調(diào)離了鐘澤。
鐘澤離家,除了盤纏,只有徐杭一間小藥鋪。鐘家盤踞江塘,徐杭諸商對其防備已深,往年探過來的生意都沒能活過年頭,如今只有藥鋪一行,殘存一間。
鐘澤初到徐杭,不僅藥鋪生意吃緊,連他自個也從京都闊綽,變成一子掰八瓣用。日子過得緊湊,每日為了藥貨在諸商之間跑腿,少不了席面灌酒和羞辱。
一日灌得多,人撐著墻去茅廁一頓嘔吐。出來時正遇了席間一人,是個從北邊來的藥商。這人扶了鐘澤,打廊下過時見周遭無人,竟起了歪心思,抵了他在柱后,急匆匆地要動手。
鐘澤半闔目,倚在柱邊,見這孫子色急的往自個身上撲,嘴里胡亂念著:“你給爺爽一回,這貨不就來了!席上也不必再委屈,我都給你,不虧的生意!”
鐘澤眼里半醉,他悶聲笑道:“給您睡一回,就抵一回貨?花街兔爺也不止這價。”他抬手半捏了這人的下頷,拉眼前左右看,道:“呦,長得挺闊氣,出手不大方?”
這人一聽,覺他上道,瞧著模樣還是??停s忙湊身猥瑣道:“咱們滾一回,就不分誰和誰!爺手底下貨壓得不少,都給你!”
“真的?”鐘澤微抬下巴,眼里含笑:“可得立字據(jù)?”
“先來一回。”
這人去摸他腰身,誰知這一觸手,竟是分外精瘦,相當(dāng)結(jié)實,并非預(yù)料中的柔軟易捏。鐘澤扣了這人手,翻手就給折了。他下手極狠,若非此時不便,這一下斷人指骨都是有的。對方吃痛要喊,鐘澤抬指“噓”了一聲,還靠著笑道:“倒是忘提了。我這人雖然男女不計,可也不是饑不擇食。您這長相夜里行路鬼都得跪,我憂心咱們?nèi)焐弦粷L,我使不得勁。”他湊近臉,那眉眼漂亮,卻讓人無端冷汗,他道:“北邊藥走得好,少不了鐘家給的船。您今兒這么辦事,來日咱們江塘相見?!彼活D,又笑一聲:“可不好罷?!?/p>
這人嘶聲俯腰,痛的面色青白,想道一聲罵,卻又被折破了膽。要說起來這鐘澤,還真不好碰,瞧著他硬氣,指不定后邊有什么撐腰。
鐘澤抬手拉了襟口,嘆了息,聞著自己一身酒味,回席的心淡了。他尋了個由頭,吩咐給侍從,自個扶墻,緩步出了地方,往回走。
徐杭的街要比旁府更繁鬧,入了夜,市景燈籠各色,街面上魚龍混雜,不知哪家歌妓,倚樓唱著思鄉(xiāng)調(diào)。鐘澤面色蒼白,街邊攤子上的食味聞著沖,他一路都泛著酸水,強(qiáng)忍沒再吐。
他不思鄉(xiāng)。
他娘死得早,人向來獨慣了。他以為在鐘留青跟前露過面,好好做生意,就是順風(fēng)順?biāo)纳贍?,可哪能?期間利來利往,兄弟里誰能真服他。鐘訾爬滾了那么多年,如今不也還是被鐘留青捏在手里。
路經(jīng)的人撞身,鐘澤腳步凌亂,邊上忽然扶了只手,他一側(cè)頭,竟愣了半晌。
周璞扶著人胳臂,見狀頷首,道了聲:“督察院下巡,正來了這里。過江塘?xí)r聽聞你在此處,這幾日去了你藥鋪,總是撲空?!彼勚姖缮砩系木茪猓t疑道:“……回去嗎?”
鐘澤直身,撐起精神:“我不知你來了……上一回沒收到回信?!彼α诵Γ骸斑€念了挺久?!?/p>
周璞沒解釋,只道:“你鋪里忙,我只在此處待幾日?!?/p>
鐘澤抬頭呼出口氣,一把握了周璞的手腕,帶著往鋪里去。他如今就住鋪里,也只有這么個說話地。周璞由著他拉,一路進(jìn)了鋪子,鐘澤問:“瞧著如何?”
周璞四下打量,道:“位挺好。”見鐘澤盯著自己,才道:“就是面小?!?/p>
鐘澤松開手,站影里又問了句:“瞧著如何?!敝荑蓖?。兩人之間靜峙,鐘澤笑了聲:“……你見我做什么?”
他們在京都……鐘澤越過界,可那在他離開前都說清楚了,他回江塘后給周璞送過信,一封一封,從滾燙到?jīng)鐾?,周璞一個字也沒回。大半年過去,突地見了這人,鐘澤竟覺當(dāng)日的沖勁又上了頭,讓他不自主地上前一步,靠近周璞。
“子潤。”周璞垂頭避了鐘澤的目光,他道:“半年未見,憂心你離家不適……故而來看看?!?/p>
鐘澤瞧出周璞躲避,頓時索然無味。他后靠藥柜上,捂著胃,笑道:“徐杭好,花街的姐兒都比江塘的俏,我這人食色,怎么會不適。既然來了就是客,凳上坐。你我算相識,不拘禮?!?/p>
周璞未坐,而是道:“大人還在席上,你既已到地,我就不多留了?!?/p>
他說罷,就轉(zhuǎn)身要出門。可后邊的鐘澤陡然壓過來,那門“砰”地合上,鐘澤抬一臂壓他在門背上,一手板過他下頷,胸口起伏,問他:“不要這人的是你,如今送上門的也是你。周璞,話既然要說清楚,人也要做到。我做到了,你這是干什么?”
周璞白皙的臉就在咫尺,鐘澤酒味混雜,他盯著那唇,不知為何,卻遲遲沒有覆上去。周璞被壓得狠,眼前無處可避,就是鐘澤的臉。
周璞以為鐘澤會如同第一次一樣不講道理,可他忽地埋下來,卻是埋頭在自己脖頸邊。耳鬢相磨,竟比被這人的強(qiáng)親還要讓周璞方寸大亂。
酒味彌漫,鬢發(fā)相纏,鐘澤念道:“純景……”
卻沒有說下去。
周璞呼吸急促,察覺到鐘澤攏緊手臂,將自己緊緊擁在胸口。他慌亂的貼在門上,可以踹人,卻偏偏抬不動腳。
他心慌意亂,卻又無可奈何。
然而鐘澤終究什么也沒做,他喚了那一聲已是癡纏,可是周璞依然沒有回應(yīng)。這是暗地里的情愫,他們誰也沒敢說,也無人可說。周璞畏懼周遭,鐘澤自顧不暇,誰都……不敢。
這夜里周璞未走,兩人坐藥鋪后院的廊下階上,共飲一壺酒。周璞有點醉,多半是月色醉人。他敲著空壺,喊道:“若不在京中……若未生貴門……若……”他喃喃:“若你不是鐘子潤?!?/p>
鐘澤躺在廊下,聞言只笑。周璞也躺倒,兩人頭并頭,望那星子銀點。
“多謝你……”周璞側(cè)身,“上一回?!?/p>
鐘澤抬指點了下唇,“早拿了謝禮?!?/p>
兩人安靜,周璞忽地道:“你還會回京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