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街上人車稀少。
在曹燁看來,這個時候的北京是最招人喜歡的。街道安靜,烏泱的人潮散去,城市顯現(xiàn)出原本的輪廓,厚重而傲慢。
曹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車撂在了蘇卅,打算明天再讓司機開回來?!叭ツ膬骸边@個問題還沒在腦子里想清楚,兩條腿似乎就先于大腦做出了決定。
他意識到自己在往茵四街走。那條閉塞的窄街上有他開的一家酒吧,自打三年前開業(yè),到現(xiàn)在還沒盈過利,一直都是虧損狀態(tài)。事實上,他就沒指望它能賺錢——否則誰會傻到在那個犄角旮旯的死胡同里開一家地下酒吧,這選址就明擺著不想被過多人注意和叨擾。
酒吧的經(jīng)營者黃鶯,前兩年還時常為經(jīng)營不善而愁眉不展,在意識到曹燁根本不在乎它虧多還是虧少之后,黃鶯真的就像曹燁說的那樣,由著它野蠻生長了。
嘿,還別說,在黃鶯放開了手腳隨它賠錢玩兒蛋之后,這酒吧居然歪打正著地發(fā)展出了那么一絲絲招人喜歡的影子。
荒誕,孤立,自暴自棄,那些著迷于獨立電影的電影人和導演系學生們都喜歡這兒。一時間,它居然虧損得沒有以前那么厲害了。
行吧,那就去看看,反正也好久沒過去了。
離茵四街不到兩公里的距離,曹燁一路慢悠悠地走,走到目的地也不過半個小時。
被做成火焰效果的“燒”字立在窄街盡頭,如果有路人誤打誤撞闖入這條不打眼的死胡同,想必會覺得摸不著頭腦。
這間叫“燒”的酒吧建在地下,湊近了才能瞧出入口的端倪,若想進入酒吧,還得先走過一條狹長的、昏暗的旋轉(zhuǎn)樓梯。
用黃鶯的話來說,這樓梯長得讓人懷疑人生。
用那些導演的話來說,這樓梯真他媽的適合拍長鏡頭。
曹燁聽到地下酒吧傳來隱隱約約的樂聲,像是誰在唱崔健的《一塊紅布》。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
你問我還要去何方
我說要上你的路”
他模糊地辨認出那人唱到了這幾句歌詞,這歌兒真夠老的,不過,夠勁兒的東西永遠不會過時。
他摸出手機,給黃鶯打了個電話。嘟嘟聲響了好一會兒,那邊也沒接,估計現(xiàn)在正忙。
曹燁低頭從屏幕上調(diào)出聊天頁面,給黃鶯發(fā)了條消息:“鑰匙?!比缓缶桶咽謾C揣回兜里,在路邊找了條木長椅坐下,仰頭靠在椅背上,闔上眼皮,聽著從地下傳來的若隱若現(xiàn)的旋律。
——
“黃鶯姐,再喝一杯嘛?!?/p>
“不喝了不喝了,”黃鶯低頭看著手機上半小時前發(fā)來的消息,從高腳凳上跳下來,“老板找我,我得失陪了,你們好好玩吧?!?/p>
“曹總過來了?”桌上的人都抬頭看她。
“是啊,烏托的鑰匙是不是在你們那兒?先給我,回頭你們要用的話再來找我拿?!?/p>
“哦,在我這。”一個男生從兜里掏出鑰匙,站起身伸長胳膊,越過桌子遞給黃鶯,“曹總今晚怎么這么晚過來?”
“我哪知道?”黃鶯接過鑰匙。
“不會因為《至暗抉擇》那事睡不著吧?”斜對面有男生笑著說。
圍桌而坐的學生們附和地起了一片笑聲,那男生旁邊的女生拍他的胳膊:“烏鴉嘴?!?/p>
黃鶯已經(jīng)走到了樓梯處,聞言回頭笑道:“擔心你們自己的片子去吧。”
黃鶯用手撐著凹凸不平的墻壁,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樓梯。
地上地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面清凈安寧,跟酒吧里喧囂嘈雜的氛圍截然不同,黃鶯深深吸了一口氣,拐出樓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長條木椅子上,仰頭睡著的曹燁。
以及坐在木椅子另一頭的,跟他睡得一樣香的流浪漢。
真是奇景。黃鶯走過去的幾步路忍不住想笑。
她站在兩米開外的位置欣賞這副畫面——昏黃的路燈下,從里精致到外的花花公子和一身落魄的流浪漢分別坐在木長椅的兩端,兩人連姿勢都一樣,大腿分開,手臂交疊在小腹處,頭仰靠在椅背上。這畫面居然有種奇異的和諧感。
黃鶯撲哧笑了一聲,舉起手機,鏡頭對準兩人,按下拍照鍵。
閃光燈亮起來的瞬間,曹燁的眉頭微蹙一下,隨即抬手遮了一下眼,剛睡醒,嗓音有些?。骸案墒裁窗??”
“噓——”黃鶯立刻在唇前豎起食指,然后指了指他旁邊的流浪漢,用氣聲說,“別擾人家清夢!”
“那你干嘛擾我清夢?”盡管語氣中透著不悅,但曹燁還是壓低了聲音。
他從木長椅上起身,抬腕看了看時間:“才看到消息啊,今晚這么忙?”
“拍《曼陀羅》的那群學生今天殺青,非要拉著我一起喝酒, ”黃鶯隨他一起走到幾米之外的防盜門門前,按了下鑰匙的按鈕,防盜門緩緩升起,升到約莫一米的位置,不動了。
“這門壞了,前幾天他們?nèi)【埃恍⌒挠密囎擦艘幌?,”黃鶯走過去,蹲下身,手掌朝上,有些費力地想把門推上去,聲音因為太過用力而有些變調(diào),“ ……全自動變成半自動了。”
“我來吧,”曹燁躬下身,手掌抵著防盜門下沿,一用力把門推了上去,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怎么不早說,我叫人過來換一扇?!?/p>
“嗨,這點小事兒還勞您大駕???”黃鶯笑嘻嘻地說,跟在他后面走進去,“我已經(jīng)預約維修師傅了,師傅這兩天就過來……對了,你怎么大半夜的想到要來烏托?不會真是因為最近那片子的事情睡不著吧?”
“是啊,”沒用黃鶯領(lǐng)路,曹燁徑自走到最里面的小影院,推門進入,“我愁得頭發(fā)都要掉光了。”
“真的假的?”黃鶯看向他的頭頂,“沒看出來啊……最近不是都在傳,梁思喆可能會來補拍這片子?”
“你信???”曹燁若不經(jīng)意地說,抬手摁開墻上的開關(guān),把屋內(nèi)的頂燈打開。
幾排座椅前擺著一張方桌,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十幾張藍光碟片,曹燁隨手扒拉著看了看——《紅男紅女》、《十三天》、《野生》、 《望川之川》、《起風》、《梁生祝夢》……他拿起其中一張看著封面:“那些學生是梁思喆的影迷?”
“可不是么,喜歡得不得了,”黃鶯笑道,“從導演到攝像到主演再到化妝師,一和他們聊起梁思喆,他們能拽著你聊半天,都不打磕巴的?!?/p>
“就是拍《曼陀羅》那幾個?”
“是啊,最搞笑的是,他們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一個假梁思喆坐鎮(zhèn)!”
“什么鬼?”曹燁沒聽明白,抬眼看向黃鶯。
“就是一個長得特像十年前的梁思喆的男孩兒,不過也就是長得像,氣質(zhì)演技臺詞都差遠了,他們把最重要的龍?zhí)捉巧o那男孩兒了,讓他出現(xiàn)在各種不打眼的鏡頭里,說要借此向梁思喆前輩致敬!”
曹燁一言難盡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