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上夜色沉沉,巷道的路燈無法照及這個高度,全靠頭頂那彎月色照明。
與之相應(yīng)的,樓下的煙火氣和喧鬧的人聲也飄不上來,唯有夜風(fēng)習(xí)習(xí),這里實在是難得清凈。
梁思喆不是第一次爬上天臺了。在他之前,除了樓頂修理工,大概還沒人爬到這上面來。一樓二樓的來人都是些過客,那些住在三樓招待所的人早出晚歸,只把這里當做一處用來睡覺的容身之所,哪會有這份閑情逸致爬到樓頂來尋覓清凈。
梁思喆蹲下來,把天臺一角處的一塊磚頭搬開,抽了一張報紙出來——那是他前幾天晚上拿上來的。他把報紙鋪到天臺邊上,坐上去,兩條腿搭到下面。
平常人多少會有些恐高,但梁思喆在這方面天賦異稟,他非但一點也不恐高,相反還很喜歡站在高處往下看,越高越好。 他把挎在肩上的木吉他拿下來擱到腿上,右手隨意地撥了撥琴弦。那駐唱說得沒錯,換了弦之后,這把木吉他的音色的確還不錯。下次見面,請那人吃頓飯吧。梁思喆想。 梁思喆是學(xué)小提琴的,從四歲就開始抱著小提琴“鋸木頭”,人生十七年里,他拉小提琴的時間比睡覺的時間還要多得多。 但音樂附中的學(xué)生以多才多藝著稱,梁思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除開他的專業(yè)小提琴之外,其他的弦樂器,譬如大提琴、中提琴、吉他、貝斯……他也稍稍接觸過一些。 各種弦樂器都有共通之處,他精通小提琴,只要記住其他樂器的彈奏方法,總會比其他對樂器一竅不通的人上手更快一些。 吉他是六弦琴,跟四弦的小提琴彈起來的感覺其實還挺不一樣的。他好好地回憶了一下吉他的彈法,然后左手懸在琴弦上方,遲遲沒落下,彈哪首好呢?
他腦中浮現(xiàn)出這些年他練過的很多曲子,小夜曲、卡門、卡農(nóng)、天鵝、梁祝、巴赫小無……那些曲譜就好像印刻在他的骨血里,雖然一年多沒碰小提琴了,但如今想起來,那些年練過無數(shù)次的樂譜仍然無不歷歷在目……
那就……彈他上次彈過的那首吧。還真是隔了好長時間呢。
——
曹燁坐在床上,左手按在右肩上,活動著胳膊和頸肩。
那哥們……叫梁思喆對吧?真沒看出來啊,居然還有這一手。他爬上去做什么?思考人生哲學(xué)?
曹燁把窗戶打開,探出半個身子朝上看,什么也看不見。他的好奇心一貫旺盛,這會兒蠢蠢欲動地想要爬上去看看。他又一貫出名的膽子大,這想法剛在腦子里冒出頭,他的一只腿已經(jīng)搭上了窗臺。
他抓著窗棱,矮身鉆出窗頁,一切有樣學(xué)樣——只是忘了關(guān)窗。
還別說,雖然在下面看梁思喆爬得挺輕松,但到了親身上陣時,還真是得悠著點。
想要順利爬到天臺,得具備三個素質(zhì):一是腿長,否則根本就踩不到旁邊排水管與樓墻連接的那塊鋼板;二是要瘦,那鋼板在外面經(jīng)年累月地風(fēng)吹雨淋,一旦超重很容易導(dǎo)致鋼板折斷;三是臂力要好,得牢牢抓得住上層樓的窗沿,否則根本沒法往上爬。
偏巧曹燁這三個身體素質(zhì)都具備。
只是有一點,他稍稍有些恐高。所以當他蹲在四樓窗沿往下看的時候,心里忍不住打了個秋千——說不后悔是假的,沖動是魔鬼,他現(xiàn)在進退兩難。
一閉眼,接著上吧。好奇心害死貓,何況爬上去總比待在下面聽二樓的鬼哭狼嚎要好受得多。
上到五樓,二樓KTV的聒噪聲漸漸弱下來,樓下混沌的喧鬧聲和簌簌的樹葉聲中,他忽然聽到有隱約的樂聲從樓頂傳過來——音色清脆,讓他想到梁思喆伸進窗戶里拿走木吉他的那只手,只是那曲子彈得磕磕巴巴的,聽上去像是生手,半天才找準一個旋律。
——費勁巴拉地爬到天臺上練吉他?真夠浪的。
曹燁定了定神,一手握著排水管道,另一只手抓著天臺的邊沿,鉚足了勁,屈腿爬上去,一只腳踩到天臺,再一使勁,整個人都爬上來了。
曹燁拍了拍腿彎處的灰塵,直起身朝梁思喆走過去。
他放輕腳步,走得很慢,每走一步,正好踩到梁思喆彈出的一個個音符上。然后他靠近了,怕嚇出人命來,躬下身的時候他屈起胳膊勾著梁思喆的脖子,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喂!”
猝不及防地從身后冒出一個人來,梁思喆的反應(yīng)倒還算鎮(zhèn)定,只是身體稍稍僵了一下,手上彈吉他的動作也隨之停頓下來,側(cè)過臉抬頭看向曹燁,表情不見喜怒:“你怎么上來了?” “沒想到吧?”曹燁沾沾自喜,說了句不知從哪學(xué)來的影視劇中二臺詞,“我曹小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這兩層樓小意思?!闭f完松開梁思喆,蹲到他旁邊,低頭朝樓下一看,頓時驚了一下,“嚯,真夠高的?!?梁思喆沒說話,默不作聲地把木吉他放到了一邊。 他是真沒想到曹燁會跟著爬上來,這樓并不是那么容易爬的,第一次上來的時候,他蹲在四樓,險些上不去也下不來。后來逐漸摸清楚周圍的構(gòu)造,大著膽子爬了幾次,才愈發(fā)得心應(yīng)手。 只是沒想到曹燁有樣學(xué)樣,膽子又大,真跟著他爬上來了。
梁思喆面上沒表現(xiàn)出來,但內(nèi)心其實有些糟心——他爬上來的第一晚,看著周圍空闊平整的天臺,坐到天臺另一側(cè),背對著藍宴所在的茵四街,吹著涼風(fēng),看著不遠之外奔流的車輛,把一切喧囂的噪聲和嗆人的油煙味都甩在背后,那會兒他的心情有多舒暢,現(xiàn)在就有多糟心。
獨屬于他的領(lǐng)地被侵占了,這讓他心里涌上一股強烈的不適感。往后大概沒地兒去獨自舔舐傷口了。
偏偏曹燁還沒認清自己并不受歡迎的事實,偏過臉好奇地看著梁思喆問:“你剛剛在練吉他?”
梁思喆看著遠處街道上的車流,不露情緒地說:“嗯?!?/p>
“那……繼續(xù)啊,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梁思喆想說“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但話到嘴邊攻擊性還是減了大半:“沒事?!?/p>
曹燁伸長手臂,把他晾到一邊的木吉他拿過來,隨手輕撥了幾下琴弦,低聲地嘀咕:“可是新手不應(yīng)該從什么《小星星》練起嗎,為什么會彈《魔鬼的顫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