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喆起身動作頓住，抬眼看向銀幕。

藍(lán)宴簡陋的房間里，午后的陽光灑了一屋子，十年前的梁思喆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剛洗完臉，額前的頭發(fā)沾了水，臉上也掛著水珠。

他面對鏡頭的反應(yīng)不太自然，偏過臉，目光有意避著鏡頭：“借攝像機(jī)做什么？”

“不是之后要試戲么，提前適應(yīng)一下鏡頭……你別把臉偏過去，說句話啊?！?/p>

他們聊了幾句，然后梁思喆傾過身，從曹燁手里拿過那臺攝像機(jī)。

鏡頭對準(zhǔn)曹燁，曹燁的臉上也掛著水珠，少年的頭發(fā)被陽光曬成了蓬松柔軟的栗色，那張臉上掛著嬉笑的表情，看上去活潑靈動。然后他湊近了，一只眼睛對著鏡頭：“哎，我上鏡么？”

他說話時在笑，眼睛彎出很好看的弧度，琥珀一樣的眼珠泛著潤澤的光。

一個小時的視頻，記錄了他們在茵四街上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梁思喆都不知道那時候的曹燁居然拍了那么多鏡頭——凱撒，小白，街對面的水果店，老杜面館，還有臨街的小柯錄像廳，都被他捕捉到鏡頭里。

除此之外，全都是梁思喆。

早晨從衛(wèi)生間出來，臉上掛著水珠沒扎頭發(fā)的梁思喆。

坐在對床上，咬著黑色發(fā)繩把頭發(fā)攏到一起的梁思喆。

推門進(jìn)來手上拎著早餐的梁思喆。

屈腿靠在枕頭上低頭翻看劇本的梁思喆。

用手指生澀地?fù)芘炯牧核紗础?/p>

蹲下來喂小白火腿腸的梁思喆。

兩個人一起待過的茵四，鏡頭里卻只裝了梁思喆，而至于曹燁，一直是鏡頭之外的畫外音：

“早啊梁思喆，你又醒得比我早……”

“今天要不要對一下臺詞？我做彭胭吧……我怎么就做不了彭胭了？！”

“小白的肚子又變大了一點(diǎn)，哎你說生下來的寶寶會像小白還是凱撒？”

“你現(xiàn)在還害怕鏡頭嗎？……別怕，你就想拿著鏡頭拍你的那個人是我?！?/p>

視頻最后，曹燁終于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坐在沙發(fā)上面對著鏡頭，屈起來的兩條腿顯得很長。

梁思喆一眼就辨認(rèn)出那不是茵四時期的曹燁，畫面上的曹燁還是少年模樣，但身上穿著學(xué)校的制服，且看上去明顯要長大了一些。

他一本正經(jīng)地面對著鏡頭，還揮了揮手：“早啊梁思喆?，F(xiàn)在是三月份的一天早上，聽寅叔說，你們的電影已經(jīng)拍了一大半，真慢啊……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你演的電影？寅叔說你演的特別好，很有天分……”他說到這里，像是卡殼了，對著鏡頭靜了兩三秒，抬起兩只手插到頭發(fā)里撓了幾下，又變成了茵四時的曹燁，“啊我忘詞了??！……算了算了，原來的詞背起來怪別扭的……我就想到哪說哪兒吧?！?/p>

“我要說什么來著……19歲生日快樂啊梁思喆，我從茵四回來之后又交了幾個新的朋友，不過他們都不如你好，我好想你啊思喆哥哥……要不，你演完《十三天》來陪我上大學(xué)吧，你就念表演系吧……唔，還是你要繼續(xù)演戲？隨你吧……反正我覺得你一定會拿影帝的，頒獎禮那天，我把我的那些朋友都叫上，去給你捧場好不好？還有，頒獎禮結(jié)束后我能去你的慶功宴嗎？肯定能對不對？你都是影帝了，慶功宴邀請誰還不是你說了算？”

“哎我都在說什么……算了，見了面再說吧?！币曨l錄到這里，曹燁的頭發(fā)都被自己抓亂了，他湊近了，蹲在鏡頭前面，眼睛又笑彎了，“思喆哥哥，祝你早安，午安，晚安?！?/p>

銀幕上畫面轉(zhuǎn)黑，跳出片名——“茵四”。

曹燁坐在旁邊，起初一直在觀察梁思喆的神色，梁思喆的目光始終落在銀幕上，看上去神情專注，喉結(jié)偶爾上下滾動，曹燁知道那意味著他的情緒在波動。梁思喆慣于隱藏自己的情緒，但曹燁還是能從他輕顫的睫毛、滾動的喉結(jié)和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中察覺到他那些暴露在細(xì)枝末節(jié)的情緒波動。

到后面曹燁獨(dú)自面對鏡頭，說了那一長串話時，曹燁就不太好意思觀察梁思喆了，他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實(shí)在是傻透了，一言一行都在冒著傻氣。

他用手撐著額頭，不看銀幕，也不看梁思喆，但還是能聽到梁思喆在旁邊笑，有時是很輕的氣聲，有時是很低的鼻音，等到曹燁開始語無倫次時，梁思喆笑出了聲。

視頻放完，曹燁的尷尬勁兒還沒緩過去，他撐著額頭，緩了一會兒。

他能感覺到梁思喆側(cè)過臉，目光落到他臉上，那眼神就像剛剛看著銀幕一樣專注。

“是不是傻透了？”曹燁放下手，“我那時……”

沒等他說完，梁思喆看著他開了口，輕笑道：“曹燁，你怎么這么可愛啊?！?/p>

他湊過來跟曹燁接吻，手掌落到曹燁腦后，鼻息交錯，包裹著炙熱的情緒。

眼見著就要擦槍走火，曹燁從沉溺的欲望中清醒道：“等等梁思喆……”

“嗯？”梁思喆用手指輕按曹燁的喉結(jié)，“這里沒監(jiān)控吧？”他低聲在曹燁耳邊說，“今晚你可以……”

“但是……”曹燁掙扎著做出抉擇，但是……他今晚還沒給梁思喆補(bǔ)過生日呢！

“哦……”梁思喆反應(yīng)很快，笑道，“你還有別的計劃是不是？”

“嗯，”曹燁抬手撓了撓額角，“這只是……你十九歲的生日。當(dāng)時想給你過來著，結(jié)果沒過成，梁思喆，”他看著梁思喆的眼睛，“十九歲生日快樂?！?/p>

“謝謝?！绷核紗凑f，他變回了十九歲的梁思喆，看著十七歲的曹燁，“那這一年里，你都在做什么？”

曹燁微怔一下，然后很上道地接上：“我學(xué)了剪片子，把我們在茵四的錄像剪成了紀(jì)錄片，思喆哥哥，你這一年有沒有想我?。俊?/p>

“有，”梁思喆看著他的眼睛笑道，“經(jīng)常?！?/p>

曹燁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拉著梁思喆到烏托三樓的拍攝棚，他就像十年前急匆匆踏上藍(lán)宴的樓梯那樣，一步幾級臺階跨上去：“梁思喆你慢點(diǎn)走，我先上去。”

“好?！绷核紗刺鹣骂M看著他，應(yīng)道。

“越慢越好啊……”曹燁飛快地跑上去，扔下一句話。

梁思喆猜到他需要一些時間準(zhǔn)備，他放慢腳步走到二樓拐角，二樓剪輯室探出幾個腦袋，是《曼陀羅》劇組的人，他們先是看見曹燁大步邁上樓梯，又看到梁思喆出現(xiàn)在烏托，有人剛要尖叫，隨即被另一個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梁思喆看著他們笑了一下，繼續(xù)往樓上走。

推開錄制棚的鐵門，偌大而空曠的空間內(nèi)只亮著幾盞暖黃色的壁燈，曹燁坐在高腳凳上，肩上架了一把小提琴，握著琴弓輕放在琴弦上。

梁思喆出現(xiàn)在門口，曹燁開始拉動琴弓，小提琴悠揚(yáng)的樂聲隨之響起來，那曲子在梁思喆記憶里埋得很深，曲調(diào)一想起來他便知道，那是他很多年前在茵四上給曹燁吹的那首口哨。

梁思喆走過去，在靠近曹燁的幾步路里，他看見隨著曹燁拉小提琴的動作，曹燁的額發(fā)也輕輕晃動。他停在曹燁面前，看著他的少年。

曲子拉完，曹燁握著琴弓的手放下來，他從高腳凳上跳下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睛在燈光下顯得很亮：“我按照記憶扒的譜子，可能有些地方不對?！彼研√崆龠f給梁思喆，“梁思喆，十七歲生日快樂?！?/p>

梁思喆接過小提琴，垂眼打量著，琴身上暗紅色的釉已經(jīng)微微褪色了，看上去跟十年前有些差別，但他還是能一眼認(rèn)出來，這是當(dāng)年他用的那把小提琴。

那時他每天背著它上學(xué)放學(xué)，參加排演、演出和比賽。

出事之后，他得知自己再也沒辦法拉小提琴，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一氣之下把它摔斷了，那一幕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琴頸被他用力砸在地上，嘭的一聲折斷了。

而現(xiàn)在曹燁把它接好了，如若不仔細(xì)看，甚至看不出接上的痕跡。

他沒想到曹燁會給他補(bǔ)過17歲的生日，他已經(jīng)不記得17歲的自己在生日那天做什么了，那時候他失去雙親，孤零零一個人，又無法再拉小提琴，正茫然無措地經(jīng)歷人生的絕境。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