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港說:“真的沒關系?!?/p>
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場面不失幾分滑稽。過了片刻,小萍沒忍住攤牌了。她坦言她是因為聽了同學閑聊的那些八卦,才想起去搜的,有好奇心理,但更多是因為大部分她并不信。
陳文港輕笑了一下:“連你都這么相信他,所以你沒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嗎?”
小萍唉聲嘆氣:“不關我相信不相信的問題,霍先生來那么頻繁,我說話直接你不要介意,他就算還有其他相好的,都得多兩個分身才夠用吧。我覺得他……你對他挺重要的,真的沒必要多想。唉,好了好了,我錯了,新年第一天就犯蠢,你就當什么都沒聽見行不行?”
陳文港溫和地說:“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
過了一會兒,他卻又開口,頭一次向她吐露了一點類似真心話的想法。
陳文港說站在他的立場上,其實能夠接受霍念生選擇其他人一起生活。
當然,還是不要為了聯(lián)姻去騙婚——他相信霍念生不會這么跌份——但霍念生確實對他太好了,好過了頭,他已經(jīng)付出了過分的耐心和精力。他對陳文港來說像跟救命稻草,而陳文港只能把他往水面下拖。所以如果霍念生有天意識到自己的付出和回報不對等,從而決定找一個合適的人生伴侶,陳文港可以退出,還可以祝福。他只需要一個體面的告別就行了。
小萍不知為什么,突然怒其不爭起來,說陳文港的想法太喪氣,太妄自菲薄,不應該。
陳文港沒有和她辯論,他承認自己控制不了消極的想法,以后也許就不會這么想了。
哈雷在外面跑夠了,一陣風似的沖回來,叫了一聲。陳文港起身拉開玻璃門,把它放進來。他把哈雷牽到衛(wèi)生間,用寵物濕巾給它擦爪子,然后回到客廳,哈雷陪他們一起看電視。
小萍靈機一動,指著它問陳文港,想沒想過真要是分開了,狗應該跟誰。
陳文港無奈地看著她笑:“你這個口氣像是在問離婚了孩子跟誰?!?/p>
她說:“差不多一個意思,所以你舍得嗎?這是你的狗還是霍先生的狗,你們分得清嗎?”
陳文港被問到軟肋,只能告饒:“舍不得,那就當我剛剛也犯蠢,我們扯平了,OK?”
小萍哈哈笑起來,開始反思他們是怎么回事,大過年的凈說這些怪話。
她換了個動畫片,屋里兩個成年人都不太有興趣,哈雷卻很喜歡,支起耳朵,頭也不回地盯著屏幕。陳文港示意就看這個,它高興地叫了一聲,尾巴一下下甩在他的小腿上。
許多年后,陳文港回首往昔,是哈雷把他扯出了那段人生中至黑至暗的日子。
而霍念生,已經(jīng)成了他生命的底色,他融入了他的血脈,成了他體內(nèi)的一根骨——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成了構(gòu)成他的一部分。
這過程是一點點發(fā)生的,微不可見,水滴石穿。
陳文港吃了兩三年的藥,中間劑量增大過,又慢慢調(diào)小了。期間換過醫(yī)生,不同的醫(yī)生給過不同的說法。有個認為他的情況較為嚴重,需要長期服藥。有個覺得他還年輕,這么吃下去對身體消耗太大。后來重新做了檢查,為了減輕對肝腎的負擔,才一點點把藥徹底停了。
但這么多藥物還是有效的,他的大腦里不再有不堪重負的自我譴責的聲音,他也很少再有那些突如其來的落淚了。實話實說,回想起來,還顯得有些丟臉。
過去這些事情,已經(jīng)成了霍念生可以拿來打趣他的東西。
陳文港從不生惱,也不否認,只是溫柔地看著他。
很大程度上,他們或許都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但人生依然是一場茫茫難渡的苦海。
對許許多多作繭自縛的人來說,四面八方,不知何處是岸。
在小萍眼里,陳先生依然很少笑容。他沉著穩(wěn)重,待人溫和,無疑,他的病情是有所好轉(zhuǎn),只是在他的生命里,笑的能力似乎不一定會再回來了。抑郁癥是一種難以徹底治愈的疾病,有人形容過,一條無法擺脫的黑狗。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陰險莫測,蠢蠢欲動。
它就算離開,還是潛藏在暗處,還等待著在將來某一天卷土重來。
以至于霍念生依然小心地待他,像待一個危險的玻璃器皿。
陳文港對于他是個什么樣的麻煩心里有數(shù),只是他也沒法讓自己恢復得和正常人一樣。
他重新?lián)炱鹆水嫻P,他往畫面里添加了顏色,用彩鉛,用水粉,他用的都是素雅的色調(diào),幾乎看不出內(nèi)心的陰霾,但也不濃烈、不熱切。他以此作為打發(fā)時間的愛好,這興趣又不是特別充沛。他有時在當做畫室的空房間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有時好幾天都不會過來動一筆。
他還在自學法語,只是記憶力和注意力都恢復不到從前的水平,每天看兩個小時就放下了。霍念生還問過他怎么想起學這門語言,陳文港說只是大學上過選修課,隨便看看。
他感慨了一句,說歲月不饒人,算了,果然都忘得差不多了。
有時他回想以往認識的一張張面孔,都很難立刻叫出熟悉的名字。
陳文港對此說不上特別沮喪。就算如此,他也變得更堅強、更理性了。無力感并沒有消失,只是那團籠罩他的黑霧漸漸淡了,他姑且可以看見別人,也可以看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