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陪你長大

“也不是我古板迷信，已經(jīng)找了兩個大師算過，兩個畢竟都是這么說的?！被裘罎崏旱吐曇?，趁四下無人，向侄子抱怨，“那個孩子命硬，克親，確實不適合接到家里?！?/p>

“這些大師的話，其實聽一半也就可以了，信則有，不信則無。”霍念生說。

“但是你看他的親生父母，兩個都是年紀(jì)輕輕……唉，有些事情，由不得你不信的?！?/p>

霍念生只是笑笑。

他坐在鄭家客廳，面前一杯熱茶，已經(jīng)放得涼了。

霍美潔暫時打住，招了招手，讓幫傭來幫他換了一杯。

她打量大哥的這個兒子，其實霍念生也才成年不久，其他像這個年紀(jì)的年輕人，往往還忙于玩樂，透著一股清澈的茫然，但霍念生性格早熟，舉手投足之間，已經(jīng)顯得十分穩(wěn)重。

以至于霍美潔常常不知不覺，將他當(dāng)成個可商可量，能夠拿主意的人。

此時霍念生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那個穿著學(xué)校制服的豆丁——白襯衣上繡著校名，背帶褲，小腿襪，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模樣，怯生生被管家牽出來，站在眾人的目光里接受衡量。

對方來到鄭家，是前年的事情了。

他喝了口茶：“姑父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說到底只是養(yǎng)父，克又怎么會克到他的身上？”

霍美潔說：“要真是那樣，我也不用這么擔(dān)心。念生，我實話跟你講，去年一整年，家里好似犯了太歲一樣，可以說處處不順，一時是你姑父心臟有問題，一時是公司出岔子，一時是茂勛過敏，嚴(yán)重到差點休克。萬一他……真的克身邊的人，誰知道還會波及哪個？你姑父前年車禍撿回一條命，可經(jīng)不起再三折騰。我這顆心天天懸著，真真連做夢都不安生?！?/p>

聽完霍念生問：“那姑母的意思是怎么？想找個理由，再把他送回去？”

霍美潔面有憂色：“我當(dāng)然勸你姑父考慮，但他什么都不說，不知到底是怎么想?！?/p>

霍念生把茶杯放回茶幾，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話：“其實也不難猜他的想法——無非怕別人說閑話，覺得他當(dāng)時收養(yǎng)那孩子，不過是做個樣子，等時過境遷了，我們就把他掃地出門，你也知道他們媒體說話有多難聽。你姑父就算為了自己的名聲，也不可能做那種事?！?/p>

霍念生想了想：“其實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比如把他送去寄宿學(xué)校呢？”

這話戳到了霍美潔心坎里，她并不是沒考慮過：“但……還是有問題。一個是寒暑假的時候，他總歸要回來住的。還有也沒法解釋，家里那么多孩子，為什么只送他去寄宿？”

霍念生看了霍美潔一眼，她披著羊絨披肩，臉保養(yǎng)得很好，幾乎看不到皺紋。

只是跟年輕時比起來，法令紋到底明顯多了，在光滑的皮膚上突顯出來。

他淡淡笑笑：“那國外不行嗎？也可以考慮吧?！?/p>

“出國讀書？這可行嗎？”

“留學(xué)而已，現(xiàn)在這個年代，不是很正常的事。”

“也是?？赡膫€國家比較合適，你覺得呢？”

“不如這樣，我先去打聽一下?！被裟钌f，“姑母你也知道，我正好要去英國讀書，那邊知名的寄宿學(xué)校有很多，如果文港符合條件，可以讓他過去。我在那邊作為親戚，可以盡量照應(yīng)他，這總不用再擔(dān)心別人說什么閑話，覺得你們對他不好。你覺得怎么樣？”

“哎——”霍美潔一時沒吭聲，似乎在心里掂量這回事。

但她其實已經(jīng)心動：“倒是可以，只是會不會太麻煩你?！?/p>

霍念生說：“沒關(guān)系，應(yīng)該的。我看他很乖，只要他自己愿意，不會有什么大問題?！?/p>

他臨走前，霍美潔忽然又猶豫：“我也不是想趕他走，要說這孩子的身世，可憐也是可憐。但你說，誰能不先緊著自己家里的人？我都有點擔(dān)心你，萬一你長期跟他一起生活……”

霍念生笑笑：“別這么說，我本來就不在意這些說法。退一萬步，不管大師說什么，我都不是他的親人，不至于那么容易倒霉的?！?/p>

窗外枝頭，一只麻雀撲棱棱地飛起。

兩個月后，塵埃落定。

陳文港出國的事已成定局，各種手續(xù)辦得八九不離十。

鄭寶秋是最舍不得的，小女孩哭得眼睛都紅了。鄭玉成也不能接受，跑去問鄭秉義為什么一定要把陳文港送走。他強(qiáng)烈懷疑這是繼母霍美潔的陰謀詭計，結(jié)果只挨了頓訓(xùn)斥回來。

陳文港在他房間安慰他：“不要傷心，以后我早晚會回來的?！?/p>

鄭玉成憤憤不平：“是不是她威脅你了？她根本就想把你趕出去！”

陳文港溫和地笑笑：“沒有啊。是我自己覺得，去國外讀書，好像也很有意思。”

鄭玉成哼哼唧唧，終究也沒有辦法可想，送給他一個變形金剛。

嘴上這么說，越臨近出發(fā)日期，陳文港越緊張得睡不著。

被鄭秉義和霍美潔叫到書房談話的時候，陳文港其實是懵的——

他從小生活在金城，擡頭就是院子里的四方天空。來到鄭宅兩年，他以自己的節(jié)奏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而所謂國外，就像一個未知的深淵，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街道是什么樣子，學(xué)校里上的是什么課，老師和同學(xué)都是什么人，好不好相處，能不能交朋友，還能不能看到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

他有限的想象難以預(yù)知自己未來的生活，只是覺察到，義父希望他點頭答應(yīng)。

家庭教師以適應(yīng)英語國家的語言環(huán)境為目的，突擊補習(xí)了兩個月，盡管陳文港英文成績還不錯，也還是暈頭轉(zhuǎn)向，有時候急了，語法都在腦子里打架，分不清到底在說哪國語言。

霍念生在機(jī)場見到那個嚴(yán)陣以待的小小身影時，他還在拿著單詞本，念念有詞。

林伯帶著家里的司機(jī)，把陳文港送到航站樓。

原本如果沒有其他人同行，司機(jī)會多買一張機(jī)票，全程護(hù)送過去。但因為霍念生說可以照顧他，而且?guī)Я穗S行保鏢，陳文港被林伯千叮嚀萬囑咐后，托付到了他的手里。

霍念生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向陳文港伸出：“過來?！?/p>

陳文港回頭看看林伯，林伯拍拍他：“去吧。要聽這個哥哥的話，到了地方打電話回來。”

他走上前，試探著握住霍念生的手指。

霍念生笑起來：“怎么還害羞起來，上次給你買過冰淇淋呢，不記得了？”

陳文港沖林伯和司機(jī)揮手告別。

陳文港的行李帶了一個大件和一個小件，霍念生卻比他還少，只有一個行李箱，他們挨個通過安檢口，保鏢收籠了所有箱子，找來一輛推車綁上，剩下一大一小面面相覷。

陳文港對霍念生本不陌生，在眼前的情境下，卻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霍念生倒是主動笑了：“走哇?！?/p>

陳文港跟在他屁股后頭，不好意思一直牽著，不知不覺，悄悄松開了手。

霍念生回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跟好，這么多人，一眼看不住，小心你就被人賣了?！?/p>

陳文港“啊”了一聲，睜大眼望著他。

霍念生嚇唬他：“知道被拐賣是什么后果嗎？別人會把你賣到山里，不聽話就挨打……”

陳文港黏上去，緊緊攥住他的手，跟他貼在一起。

有人拖著兩個巨大的行李箱經(jīng)過，霍念生護(hù)著他，往后避了避。

保鏢推著小車跟上，工作人員幫他們把大件行李走了托運。

現(xiàn)在，陳文港只剩一個隨身攜帶的雙肩書包?；裟钌瓦@樣牽著他，過了邊檢和安檢，機(jī)場很大，一走就是半天，還看不到頭。陳文港頭一次坐飛機(jī)，暈頭轉(zhuǎn)向跟著兩個成年人。

他們步子太大，陳文港幾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結(jié)果到了登機(jī)口，廣播通知因為天氣原因，航班延誤，比預(yù)計晚三個小時才能起飛。

機(jī)票買的是頭等艙，有專門的休息廳，里面有舒適的沙發(fā)和大屏幕電視。工作人員端來飲料和小吃，陳文港端端正正，挨著霍念生坐。

那個漂亮姐姐很喜歡他，問要不要看動畫片。

屏幕上開始播放《海底總動員》，尼莫被帶離了大海，膽小鬼爸爸開始一場營救之旅。

陳文港看得目不轉(zhuǎn)睛，霍念生低頭，打量他的書包：“你這里面裝的什么？”

他聚精會神，過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陳文港拉開拉鏈拿給他看，證件都裝在夾層里，書包中間裝了兩件衣服和文具，占地最大的是一個黑色的變形金剛，威武炫酷。

霍念生笑了笑，把那個變形金剛拿出來擺弄。

陳文港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也沒說什么，似乎覺得他不會弄壞，大方隨便他去玩了。

霍念生把變形金剛換了一個形態(tài)，他低頭看看，陳文港眼睛重新盯在電視上，臉色隨著尼莫爸爸的經(jīng)歷波瀾起伏。這孩子不管做什么，好像都有種十分認(rèn)真的氣質(zhì)。

霍念生自己倒不記得自己這把年紀(jì)是什么樣子了，只是覺得，有的孩子成長得快些，有的孩子成長的慢些。陳文港說不清是快的那種，還是慢的那種，跟同齡的鄭玉成相比起來，他總是顯得多幾分稚氣。但他其實并不愚鈍，從某種意義上，他的心思更敏感，更早熟。

只是他沒有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特有的自以為是和得意洋洋。他看著你的時候，心里好像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肯輕易表達(dá)出來。

中間又通知了一次航班延誤，陳文港早上起得早，又吃了一點東西，不知不覺困意來襲。

被推醒的時候，只見落地窗外晚霞漫天，熊熊怒火染紅半邊天空。

他趴在不知誰的懷抱里，揉著眼爬起來，腦袋是空的，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在哪。

頭頂傳來霍念生的聲音：“怎么啦，睡懵了？”

陳文港一下什么都想起來了。

他正要背井離鄉(xiāng)，遠(yuǎn)渡重洋，去個很遠(yuǎn)的地方。

霍念生把他提溜起來，陳文港還帶著沒完全睡醒的惺忪，抓著他的衣角往外走。

登機(jī)后，兩人的座位挨在一起，頭等艙里空間寬敞，陳文港開始好奇地左顧右盼。空乘過來協(xié)助他扣好安全帶，柔聲叮囑飛機(jī)升空之前不要解開。然后它慢慢動了，滑行，起飛。

機(jī)艙里的溫度越來越冷，陳文港已經(jīng)從書包里拿出外套穿上，依然不足以保暖。

他抱著書包，不明顯地打著哆嗦，沒有想過乘飛機(jī)會是這樣天寒地凍的體驗，忽然一條毯子兜頭丟過來，他把織料拉下來，正對上霍念生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冷就叫人啊?！被裟钌裘?，“不知道說嗎？”

陳文港也不生惱，小聲地說說了一句：“謝謝。”

霍念生乜他一眼，嘴角扯了一下，兩手疊在腹部，自顧自閉上了眼。

漫長飛行過后，巨大的飛機(jī)轟鳴著，在希斯羅機(jī)場落地。

一到機(jī)場大廳，世界天翻地覆，完全變了模樣——滿眼都是金發(fā)碧眼的老外，耳朵里灌的全是嘰哩哇啦的外國話，陳文港斷斷續(xù)續(xù)，似乎能聽懂一部分，又很難完全跟得上。

他個子小，仰頭望去，從店鋪招牌到指路標(biāo)識，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界。

陳文港覺得不安，同樣面孔、同樣語言的霍念生和保鏢，現(xiàn)在真的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們乘了一輛很長的汽車，又開了很長時間，落腳的地方是一棟公寓，裝修豪華，有一排復(fù)古的凸肚窗。這是霍愷山名下的物業(yè)，管家、保姆、司機(jī)一應(yīng)俱全。

到了地方，陳文港已經(jīng)累極，加上倒時差，到了給自己準(zhǔn)備的客房，倒頭睡了一天一夜。

管家是英國人，出于霍美潔和霍念生的囑咐，在陳文港借住期間，肩負(fù)起照顧他的責(zé)任。

他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但還算耐心，會放慢語速，跟陳文港交流，帶他熟悉周邊環(huán)境。

而霍念生有他自己的生活，變得早出晚歸。

接連許多天，陳文港和他每天只能早晚見上兩面。

像他這個年紀(jì)，本就對年長的大哥哥有天然的崇拜，加上同為中國人的依戀，難免漸漸將霍念生視為主心骨。只是霍念生似乎并沒有同樣的想法。

他大概只要確保有人看著陳文港，就算盡到了照看他的責(zé)任。

到入學(xué)之前的最后一個周末，陳文港跟管家從外面回來，屋里有人靠在窗前打電話。

這是個難得的晴天，陽光透過窗欞格子照進(jìn)來，在霍念生臉上分割明暗。他語調(diào)不緊不慢，收了線，維持著笑意看過來?；裟钌坪跣那椴诲e，他主動問陳文港：“是要上學(xué)了嗎？”

陳文港乖乖應(yīng)了一聲。

霍念生想了想：“明天帶你出去玩玩？”

陳文港點了點頭，面上鎮(zhèn)定，心里其實有些雀躍。

翌日霍念生當(dāng)真踐諾，帶他在倫敦市內(nèi)一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