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既明從馬上跌落下去，跌跌撞撞地奔過去，將公主摟抱入懷中。她胸前插著箭支，鮮血從衣襟深處流出，染紅了她的衣裳，也弄臟了他的袖子。
徐丹鳳早已被數(shù)人包圍在中間，只等著劉既明一聲令下。
劉既明僵著身子，想為她立刻拔去箭頭，又怕她這樣弱，承受不住。他手如同點穴了般，只知道頓在她胸前。他不敢看她，也不敢讓她說話……他將她抱入懷中，只覺有濕潤**滲了過來。
那是什么，他不敢看。
熟料那**越來越多，刺鼻血腥竄入鼻中。劉既明慌慌張張地喊她，讓她清醒，不要睡，說帶她回去找大夫，不要怕……
公主費(fèi)力地咳嗽，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痛。她以前總聞不慣血味，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流這么多的血。巨大的窒息和痛感向她襲來，她眼前發(fā)黑。
“大哥……秦景，你去救他好不好……”劉既明正欲抱她起來，衣袖卻被人拽住。他低頭，對上她蒼白的小臉，淚水盈盈的黑眸。他沉默著，她一臉哀求又堅決，“求求你……”
“阿離，不要說話了?！眲⒓让餍闹谢艁y。
她轉(zhuǎn)頭，從他的肩頭看向天邊黑幕，眼神已幾分渙散。她張開嘴，卻痛得說不出話，只知道不停掉眼淚。她的眼淚那么多，好像永遠(yuǎn)也掉不夠一樣。
劉既明明白她的意思，可還是狠心說道，“已經(jīng)晚了。”
他話音才落，便覺懷中女子眸子里的亮光暗下，手頹然垂落。在那一瞬間，他好像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生命的流逝。
他的妹妹和旁人家的姑娘不一樣。
別人一道傷，險險能養(yǎng)好；她一點傷，卻是九死一生。
劉既明驚慌失措，連忙答應(yīng)下來，“我這就派人去救秦景！你不要睡，你要秦景來見你……他不會死！你也不會死！秦景沒那么容易死，我這就派人去，立刻，馬上……阿離，你聽得見嗎……”
宜安公主胸前的血不斷滲出，她也覺得自己快不行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耳朵也聽不到，她卻沒有方才那么痛了。
她意識到什么，苦澀一笑。
秦景，秦景……
她千里迢迢來找他，卻到底，是連見他一面都不行嗎？
她抱著必死的心來找他，要見他，要兩人一起死。最后，卻是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死亡，她已經(jīng)有過一次了，她幷不害怕。
她怕的是沒有他。
她死了，他會來找她嗎？
像前世那樣去找她？
那樣，其實也很好。
她此生都在追逐他，都在想方設(shè)法把他留在身邊。如果死后，能等到他，那挺好的。
如果她等不到他--那，那也不錯。
那秦景就是活著的。
其實……他活著，那也挺好的。
公主眼中的淚水掉落，這恐怕是她哭得最兇的時候。她平時的哭泣，總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都知道她傷心了，都來安慰她?？墒撬嬲齻钠饋?，哭得卻是無聲無息。
她的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弄臟了大哥的衣袍。
她很對不起秦景。
死纏爛打，軟磨硬泡……非要得到他不可。
她前世總對他不好。
忽視他，傷害他，嘲弄他……
她這一世，其實并沒有多好。她才學(xué)會對秦景好，就接受命運(yùn)如此巨大的考驗。
她不想放棄他。
可是如果他活著，沒有死……她心里，也是為他高興的。
……
“公主失血過多，腹中胎兒不穩(wěn)，得立刻醫(yī)治！”
“莊先生！公主就交給你了！”
“老夫盡力……哎？公主氣息越來越弱了，你們快努力跟公主說話，不要讓她閉上眼……”
許多人趴在床邊，跟公主說著話，希望公主回神。
**女子眼眸無亮色，光芒黯淡。她好像什么都聽不到，又好像什么都能聽到。她覺得很累，想閉上眼，又覺得自己不該閉上眼。
淚水一直從眼角滾落，好像要把她身上的水分全都流掉。
莊老神醫(yī)打了麻藥，想為公主取箭，卻發(fā)現(xiàn)了公主的不配合。之前要她清醒，現(xiàn)在卻需要她昏睡……她的眼睛卻一直睜得極大，明明血絲布滿，卻無論眾人如何說，也不肯閉眼。
如何能閉眼呢？
檀娘的咒術(shù)如一把刀懸在她頭頂，平時就好害怕，現(xiàn)在處在自己最虛弱的時候，讓她更加怕。
她怕自己這一閉眼，就再也醒不來了。
可是她還沒有見到秦景，還不知道秦景是不是活著……
r />
莊老神醫(yī)無奈跟等得心焦的劉既明說，“公主心事未了，沒法醫(yī)治?！?/p>
“心事未了……”劉既明喃聲，他當(dāng)然知道公主的心事是什么。
他抓住公主的手，向她保證，“我已經(jīng)派兵過去了，真的，我不騙你！你睡一覺，醒來就能見到秦景了……”
錦蘭一遍遍擦去公主眼角的淚，焦急地看向老神醫(yī)。公主這樣子，面色快變得透明，身子微微抽搐，就連她這個不懂醫(yī)的人，都看不出公主現(xiàn)在的不妥……
眾人急得無法時，一個小兵進(jìn)來，在劉既明耳邊說了一句話。
劉既明頓時大喜，“讓他進(jìn)來！”轉(zhuǎn)身就握住公主，“阿離，他來了，他活著！你看……”
劉既明一回頭，看到進(jìn)來的青年，頓住。青年血污塵垢，全身浸血，他被人扶著進(jìn)來，每走一步，腳下就一個血印。
他腳下是白骨森森，剛從其中爬上來。血染俊容，讓他有一種凌厲如刀的美。站在一屋子人前，面色慘白，唇瓣發(fā)青，似隨時會倒下，可他又站得那么筆直。
他走進(jìn)來，將戰(zhàn)場的殺戮殘酷全都隨風(fēng)帶來。眸子還有著殺人后的冷意，讓錦蘭等侍女身子發(fā)顫，心里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身體已經(jīng)本能地逃離。
這個人，還是秦景嗎？
青年輕聲?！安荒茏屗吹轿业臉幼印！?/p>
那樣，她會更痛。
一道紗簾擋開，公主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住。
那樣熟悉的力道和感覺。
她禁不住轉(zhuǎn)頭，向床畔看去，只看到簾子后模糊的影子。
在眾人眼中，秦景艱難地到床邊，再也撐不住，摔了下去。他平靜地咽下涌到喉間的血，就著那個姿勢，坐在了地上，頭歪靠著床頭。
“公主，是我，我沒死?！?/p>
他握著的人，手微微顫了顫，反手想抓住他。
秦景垂下頭，大家都看到他的蒼白和蕭索，還有那流下來的血。他的衣裳破爛，根本看不出哪里有傷口，哪里完好。大家只看到他每說一句話，臉就白一分，眼眸低垂，似隨時會倒下。
秦景望著虛空，喃聲，“我等到了你派來的侍衛(wèi)，他們說是你的命令。阿離，我那時真擔(dān)心你，我怕你也來?！?/p>
“你這么倔，知道我出事，你怎么會不來呢？”他嘴角緩緩上揚(yáng)，笑容淡淡，有暖，有悲傷。
他靠著床頭，淡淡道，“你會來的啊?！?/p>
他頭靠著自己手臂，似無力支撐。他眼眸濕潤，熱液涌出，落在他和她相握的手上。“阿離，他們都覺得我死了也好，只有你想我活?！?/p>
“我像是你的恥辱一樣……”他笑了一下，語氣還是那么淡，“所有人都覺得我死了最好。”
“可我愛你。”
他和她之間的故事，感情，本來也不用讓外人知道，讓外人評價。
他終日不語，他沉默寡淡，他身份低微，他配不上她。就算他去為她掙軍功，為她去出人頭地，別人提起他，也一定是不屑的語氣為多。
若沒有她，也許他會過得更好，也許他不會更好。
但他是愛她的。
“我毫無指望地愛你，只有你知道?！?/p>
公主眼中的淚水流得更多。
他從沒有說過他愛她，他喜歡她，他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和她那樣。
可他現(xiàn)在卻說了。
“你怕什么呢？”青年聲音平靜，沒有起伏，那溫?zé)岬臑R在她手上的**，卻讓她心尖顫抖，“你活著，我也活著。你死，我也死。”
“阿離，這沒什么好害怕的。”
“咱們，總是一起的啊。”
“所以，你閉上眼吧。會不會醒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p>
原來，秦景心中也是有絕然一面。
他和她是一樣的。
戰(zhàn)爭，生死，那些都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活著，愛她；他死了，還是愛她。
一屋子人，無論男女，眼眶都有些發(fā)熱。
莊老神醫(yī)忙去看公主的狀況，驚喜道，“公主閉上眼睛了！”
這一次，大家終于沒有再忽視秦景。
終有一日，他們將秦景放在了眼中。
他是公主的愛人，他愛公主，公主也愛他。他并不卑微。
他們看向那個坐在地上、靠著床頭和公主說話的青年。他的血，已經(jīng)流了一地，讓人害怕。他虛弱無比，頭一直枕著自己的手臂，在和公主說話。
當(dāng)聽到公主狀況變好后，他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動也不動。
“駙馬？”錦蘭大著膽子去碰他的肩，想告訴他可以放手了，他可以去包扎一下傷口了。
手只是這么一碰，玉碎杯傾一般，青年倒了下去。
原是他也早撐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