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妃垂眼,敷衍地向他請了個安,他還立在架子床前,用一種復(fù)雜的眼光看著她。
半天,皇帝才道,“你現(xiàn)在敢自己跳下水,弄死龐雁,把世家和新貴的勢力重洗牌。若我不應(yīng)你,你是不是自己吃□□自殺?”
他從來沒相信過龐雁敢推平王妃下水,平王妃是什么樣的女人啊,只有她反坑龐雁的道理。
皇帝甚至都能猜到那兩個女人當(dāng)日都說了些什么:
一個說,“你太得意了,我且讓你看看,如何輕而易舉讓你倒臺?!?/p>
另一個說,“我不信。”
先前的那個就直接做給她看。
平王妃道,“看情況。”比如說,是真死,還是假死;是拉著他一起死,還是就自己一個人死。
平王顫聲,“我給你機(jī)會,只要你向我低頭,我就什么都接受??赡銓幙捎眠@種方式向我抗議,也不肯低頭。你、你好、你好……”狠心。
平王妃幽聲,“你非要我低頭,何嘗不是狠心呢?”
“我當(dāng)你是妻子!”
“哦,所以你不能向妻子低頭?”她看他,諷刺一笑,“你看,你還是低頭了。”
她用她的手段,讓他潰敗。
不光是他舍不得她死的原因,她落水一事,他便是為了安撫世家,也絕不可能向著龐雁。
她肯定是勝利者。
“……你不想和我講夫妻情分,只想用利益和我劃清界限?”平王明白了,“……你其實(shí),從來就沒有原諒我,對么?”
平王妃心想:我從來就沒說過我原諒你啊,是你自覺得我會原諒你而已。
平王妃的沉默,讓平王心寒似冰。
這就是他的妻子。
“好、好、好,是我輸了。論心狠,我不如你,”他問,“我只想知道,要我如何做,你才會原諒我當(dāng)日的荒唐,和我重歸于好?”
他澀笑,“我年紀(jì)大了,我不想和你玩捉迷藏猜謎的游戲了?!?/p>
平王妃靜聲,“陛下,我從來不是跟你矯情,是你自以為我在和你玩感情游戲而已。我不原諒你,那就是不原諒你。你做什么,我都不原諒。不是說你自以為是地彌補(bǔ),我就能放下一切?!?/p>
“碎了的茶盞能完好如初嗎?破了的鏡子能一點(diǎn)都看不出痕跡嗎?陛下,我的心就是這樣。你不必試探我,我一開始,就表示得很清楚?!?/p>
“我們是夫妻,你顧我的面子,那我也顧你的面子。我維護(hù)你的尊嚴(yán),為你平衡各方。但也就這樣了。”
“一個人若是背叛了我一次,我根本不會原諒他,根本不會給他第二次背叛我的機(jī)會?!逼酵蹂鷤?cè)頭看他,“……其實(shí)我也沒想到,你會這么執(zhí)著于這個。我以為你和我一樣,覺得這樣就挺好。涇渭分明,一切以利益說話,少了多少糾纏恩怨,多好?!?/p>
皇帝失魂落魄地離去。
那很好?
一個心里不再有他的妻子,每夜和他同床異夢的妻子,那很好嗎?
他經(jīng)常腦子一抽出昏主意,他想做什么都做什么,因?yàn)橛衅拮釉跒樗殃P(guān)。當(dāng)他太過分時(shí),她臉一沉,他就知道自己過了界限,趕緊道歉。
而現(xiàn)在,他大約再也看不到妻子為他上心的時(shí)候了。
她還是為他收拾殘局,但也就這樣了。
平王恨不得穿越回去,穿越到初到戎州的時(shí)候。只那一次動搖,她就給他判了死刑。不,也許之前她就已經(jīng)對他失望,戎州之事,是激發(fā)了她的怒火……
但他縱是再悔恨,也回不到當(dāng)初了。
他的妻子,離他遠(yuǎn)去。他為帝,她為后,他們配合得很好。但他曾經(jīng)夢想的舉案齊眉、琴瑟和諧的日子,大約永遠(yuǎn)不會有了。
一日日
,也就這么過著。
一年年,也就這么挨著。
皇帝陛下是個和自己女兒一樣有完美癥結(jié)的人,他一直致力于補(bǔ)好皇后的心。可惜皇后也是個狠人,她說不心動,那就是不心動?;实凵踔涟l(fā)現(xiàn),他的殷勤,還帶給她幾多苦惱。
這簡直是一種沉重的打擊。
她奢望的時(shí)候,他不給;他想給的時(shí)候,她棄如敝屣。
人生啊,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真是反復(fù)無常。
年紀(jì)越來越大,皇帝陛下慢慢也放下了心結(jié)。他雖然還是遺憾,還是后悔,但已經(jīng)這樣了,也沒辦法。他的皇后又沒有跟他鬧性子,又沒有故意不理他,她只是不愛他了而已。
再做了三十年皇帝,平王將皇帝寶座傳給唯一的兒子,自己隱居后方,做了悠閑的太上皇。
他素來沒臉沒皮,整日到太后宮中,想和太后說說閑話。他經(jīng)??粗蟮娜蓊伋錾瘢好廊嗽诠?,在氣,不在皮。她的容顏已衰老,但那通身的氣度氣質(zhì),多少人望之莫及,心中生畏。
太后是個冷言寡語的人,太上皇厚臉皮來找她,她不攔;他不來,自己一個人看會兒書,打理打理花草,喂喂魚,也過得很自在。
他得了什么寶貝,也會千請萬請地要她一同過去把玩。
她得了什么新鮮的玩意兒,他也舔著臉非要跟她一同欣賞。有時(shí)候纏得她頭疼,干脆把東西都送給他。而他像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品一樣,小心翼翼地抱回去自己的宮殿。
太上皇的年紀(jì)越大,對太后就越溫柔。她便是得個風(fēng)寒,他也要碎碎念半天。
太后常想:若是年輕時(shí),他肯這樣待自己,自己也不會一下子那般決然。可惜了。
太上皇享年七十四,臨終前,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他是個追求完美、又喜歡抽風(fēng)的人,臨去前,就把跟各位子孫的遺言排練了一遍又一遍,讓本來還有些傷感的兒女們一頭黑線,怎么也哭不出來。
于是等他真的去世時(shí),子孫們些許哀傷,但被太上皇排練無數(shù)次,早已麻木。傷感不太多,更多的是祝福。如太上皇這樣性格的人,是生是死,他都能找到樂子,不必為他傷懷。
也許他想說的,便是這個。
太上皇對每個孩子都有一大段遺言,對太后,卻只想問她,“我這一輩子是對不起你,我現(xiàn)在是將死之人,你可原諒我了?”
太后不言語。
太上皇眼中光澤黯下,又拉著她的手,吃力問她,“那你可曾后悔嫁我?”
太后覺得他真是一個神奇的人,年輕時(shí)的糾結(jié),一直到現(xiàn)在都放不開。
她看著他渾濁的眼睛、斑白的霜鬢,目光漸落。
她輕聲,“我不后悔?!?/p>
她到底給了他一點(diǎn)安慰,讓他含笑而逝。
太后伸手,輕輕為他覆上雙眼,走出宮殿。
皇帝來向她請示,整理太上皇的遺物,收入庫房,被太后拒絕。太后自己一個人慢悠悠的,收拾著太上皇的遺物。
他留下的每一件東西,她幾乎都能叫上號,都能想起一段典故。
這個是他娶她前給她買的,他自己都忘了扔在哪里;
這個是宜安七歲時(shí)送他的一張大字生辰禮,他一直寶貝了很多年,逢人就夸宜安是天才;
這個是他在她五十千秋時(shí)送她的木雕,被她隨意丟到庫房后,他又怒沖沖搶了回來。想到他那時(shí)委屈的表情,太后仍覺得好笑;
這個是……那個是……
縱是有些不記得了,想一想,身邊宮人提醒一二,她也能回過神。
太后幷不著急,她慢慢整理亡夫的遺物,也沒人敢催她。她整理了一個月,才給太上皇的宮殿落了鎖,將此地徹底封上。
一段過往歷史,也被人慢慢忘到腦后。
子女們有子女的生活,后輩有后輩的安樂,到最后,還記得他的,還每日都回想起他生前一言一語的,反而是她這個總不喜歡搭理他的妻子。
他們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
不是每一段感情,都一定完美無缺,都沒有一點(diǎn)遺憾。
他問她還怪他嗎?
她不答,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晃眼,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怪不怪,誰還記得清楚呢?
他再沒有對不起過她,再沒有讓她疲于應(yīng)付各式纏上來的女子。他守著她,也這么過了一輩子。
也許她早已原諒他年輕時(shí)的荒唐,但她此人固執(zhí)無比,絕不反口,終是到死不對他說一聲“原諒”。
他帶著遺憾而去。
這也沒什么。
人生有點(diǎn)遺憾,總比一點(diǎn)痕跡都沒有,要強(qiáng)得多。
她還是想起他,會忍不住發(fā)笑。
繼而,長時(shí)間的沉默。
常日慢慢,她竟然也有些想念他,那個稀里糊涂、總做一堆糊涂事讓她黑臉的丈夫。
她的丈夫,已經(jīng)去了。
而她,什么時(shí)候也可以合眼呢?
也不知道九泉之下,他還會不會等著她。
也許等,也許不等,這一世,他們總是夫妻。
--平王夫婦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