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誤了。
下方不是結(jié)界外的地面,而是結(jié)界最邊緣處的藍湖。
巨大的水怪從湖底躍起,將食人鳥銜入三排利齒間。
銀發(fā)精靈疲倦地閉上眼,和同色的雪片一起下墜。
他感到微妙的自由,好像他的骨血,他的軀體發(fā)絲都被熱烈燃起的大火燒成了漫天飄飛的絮狀灰燼,沾上湖水的那刻就會驟然沉沒,融化成四散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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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貨的馬車夫杰斯托在緹利爾森林邊緣發(fā)現(xiàn)一個渾身血污的年輕女孩,失魂落魄地緩慢行走著,兩只手間攥著什么。
他嚇得不輕,又聯(lián)想到森林里經(jīng)常有狼群出沒,就小心扶著她坐上貨車,給她一塊擦拭用的毛巾,說帶她回緹利爾城里治療。女孩點了點頭,他才坐回馬背上,駕車都駕得小心輕柔了不少。
西德尼一邊擦拭身上的血,一邊安慰自己到了緹利爾城就離龍堡不遠了。勉強擦干凈后,她向后靠了靠,坐在軟綿綿的稻草上,嗅著那點讓人安心的陽光氣息蜷起身體抱住兩膝。
她攤開掌心,露出沾滿血液依舊閃爍著的銀光。
“就要到了?!蔽鞯履釋⑾掳蛿R在膝蓋上,這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她癟起嘴,泄憤似地戳著掌心里的銀光,“你看看你讓我受了多少傷?!?/p>
戳著戳著,指尖在銀環(huán)內(nèi)側(cè)觸到了一點凹凸不平的地方。西德尼心臟劇烈地跳起來,小心摸索,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看似雜亂的刻痕在指尖有序地排列,譜寫成段,她一個一個辨出字母,按次序拼湊起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單詞。
準確來說,是一個名字。
馬車夫一直憂心忡忡地捕捉著車上的響動,發(fā)現(xiàn)那姑娘只是自己一個人神經(jīng)質(zhì)地自言自語,可是某一刻言語聲消沉下去,仿佛沉進了湖底。另一些聲音像溺水者的呼吸氣泡一樣冒了上來。
像壓抑已久,像突然釋懷,人魚把頭埋進兩膝,手臂交纏起來,眼淚終于崩潰似地流了下來。
馬車夫這時聽清了,她在哽咽,泣不成聲,還夾雜一點潮濕絮語。
“我現(xiàn)在明明……那么想見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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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進湖里那刻,俘獲伊格尼茲的不是自由的飄然快感,而是窒息感和冰冷的湖水。
水怪沒來襲擊他,他的身體就在倒置宇宙般的幽邃湖水里不斷下沉,仿佛一顆死去的星辰。濃濃的睡意從全身每個毛孔侵入靈魂,他忽然覺得在這時休息一下也不錯,于是安靜地閉上眼開始小憩。
疼痛和嘈雜的呼喊都隨流水逝去了,伊格尼茲逐漸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在這時做了一個夢。
夢里有貼著海面游動的鯨群和漂浮的發(fā)光水母,一條小人魚在起伏的海浪間游來游去,然后俯身潛下,朝他游過來。
她有著柔軟曼妙的身體,尾巴擺動帶出的串串氣泡灑在被月光照透的海水里格外漂亮。她還有著月光一樣皎潔的皮膚,流光溢彩的鱗片,水草般失重漂浮不定的金發(fā)。她一點點靠近他,穿過游弋的深藍暗流和律動的光影,臉兩側(cè)的肌膚下浮出柔和的薔薇色,捧住他的面頰將嘴唇貼近。
理智告訴伊格尼茲這不是夢,他眼前的西德尼只可能是善于蠱惑人的河妖制造的虛像。
可當(dāng)他的人魚、他原以為再也沒機會見到的人魚帶著這樣誘惑的神色靠近他時,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失了色彩,變成虛無的灰白。他輕輕摟住她,親吻她的嘴唇,和平常一樣,溫柔地引導(dǎo)她進行一場細致濕漉的交纏舔舐。偶爾抽出來輕輕摩挲著,聆聽她因呼吸不穩(wěn)而一小聲一小聲發(fā)出的可愛輕喘。
伊格尼茲接著吻她,在她唇上咬出潮濕綺麗的水色,直到她胳膊繞到后方剖出他的心臟也沒停下來。得手后的河妖變回真實的模樣,準備從他懷里抽身離去,卻被他用一只手扼斷了脖子。
為什么要變回去呢?
伊格尼茲嘆息著扔開手中的尸體。
越沉越深,儲存水晶從懷里飄出,水晶里所有物品都掉了出來,四散在幽邃的湖底。
書,雕像,失重地在湖里起伏飄蕩,在暗流里跳起舞來。最后飄出來的不是試劑、植物或儀器,而是一本空白卻滿盛著人魚心事的書。
書散了架,一頁頁像空中散落的撲克牌一樣四處漂浮,失重地將他包圍。在他周身,在他頭頂,幾乎充盈了整個空洞廣袤的湖底,又幾乎擋住了遠處已經(jīng)變成一個小光點的月亮。
那些花,那些貝殼,那些水晶,書里有縹緲的歌聲,成群的水母,最綿長的煙火節(jié),永遠懸在海平線上的落日。人魚少女所鐘愛的一切都藏在里面,此刻正浮沉著包圍他。
伊格尼茲在湖底無聲地笑起來,血液流逝,而湖水補入。
最后一切都暗下去,只留下很遠處的月亮,在密不透風(fēng)的黑暗里鑿出一個小小的孔,泄露出些許光亮。
被囚禁多年的野獸終于咬碎了最后一道枷鎖,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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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緹利爾城時,車夫杰托斯將車上的女孩扶下來。她擦干凈血污后原來有一張白皙端正的面孔,身上的裙子樣式復(fù)雜用料精良,讓人覺得她應(yīng)該是位家境富裕的小姐,卻不知怎么會淪落成這樣。藍眼睛睜開,像劇作家筆下最純潔無辜的林中鹿一樣,以無害卻警惕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接觸四周。
杰托斯沒話找話:“這城市不久前讓一個該死的黑法師給毀壞了,現(xiàn)在正重建著呢。我先帶你去看醫(yī)生,再聯(lián)系你的家人行嗎?”
“我想找一個人?!迸⑿÷曊f,“他出來了應(yīng)該就在這里。”
“長什么樣呢?”
“銀頭發(fā),個子很高,穿著法師袍,”女孩踮著腳比劃,“右眼上戴著單片眼鏡。”
杰托斯覺得這描述太籠統(tǒng)了,幾乎是每位灰精靈法師的標配形象,正想說點什么,遠處山上突然傳來轟隆隆的悶響。
城里所有人都沖出來站在街道上歡欣雀躍。杰托斯跑去找人詢問情況,回來后也是一臉欣喜。
“怎么了?”女孩問他。
“是個大好事,”年輕的車夫難以抑制激動之情,兩頰上躍起緋紅,“就在剛才,城主府派人襲擊了龍堡,誘發(fā)火山爆發(fā),整座山都被夷平了,龍被消滅了!”
女孩愣了一下,眼底泛起柔軟的波光。
欣喜的人們?nèi)〕鰹閼c典準備的煙花,放了起來。瞬間整個城市都被染上絢麗的色彩,夜空閃爍不定,無數(shù)星辰墜落爆成一捧一捧的亮屑,融入染黑夜的墨跡里。到處都是忘情的歡呼。
西德尼在熱鬧的人群中閉上眼。
有個男人摟住她的肩,五指合攏收力的動作異常熟悉。然后他又一點點撩開她額前的碎發(fā),用寬厚用力的手掌撫摸她的額頭,為她染上熟悉的溫度與痛苦。最后他收回了手,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再見了?!?/p>
溫柔,略帶笑意,語句底部藏著低低的磁性。
像一陣風(fēng)垂過她的耳畔,并未深入。
西德尼茫然地睜開眼,攢動的人頭和大片模糊不定的黑影里中看不見他。他和他低低的耳語就像一陣捉摸不定的風(fēng),轉(zhuǎn)眼融解在人海里。
“對了,”杰托斯轉(zhuǎn)過頭來,“你要找的人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
“不知道,”她也有點說不清,就攤開手掌展示那枚戒指,“他送了我這個?!?/p>
“哦,他跟你求婚呢,”杰托斯了然地微笑,“看你這么著急找他的樣子也很喜歡他吧,唉,快點找到就好了?!?/p>
“嗯?!惫媚锫犓@么說,臉上蒙起紅暈,有點羞澀地揪住發(fā)尾繞了繞。
“不過他……好像不在這里,”姑娘微笑著說,杰托斯覺得她好像哽了一下――就像泉眼冒氣泡那樣輕快無痕,又好像沒有,她的聲音依舊那么平靜溫和,“我去別的地方找找他?!?/p>
“哦,哦……”
杰托斯愣在了姑娘最后的笑容里,有點尷尬地撓撓頭,等他想起受傷的事,姑娘已經(jīng)走遠了。他掙扎出人海,想叫住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怔怔地站在煙火燦爛的光亮里,看著那姑娘一步一步、蹣跚地走著,像雪一樣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