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安冗搖著頭,顯然難以開口。
錢安冗的隨從艱難說道:“元大人……被定罪了,今日午時……執(zhí)棄市之刑?!?/p>
元思空只覺一道悶雷在腦海中炸響,幾乎劈得他魂飛魄散,他用力提著氣,卻如墜深水,難以呼吸,他聽著自己說:“不可能,怎可三天就定罪?不可能,圣上還未復(fù)議,就是一介流寇草莽,也要皇帝批復(fù)方可刑死刑,何況朝廷命官!不可能——”
錢安冗抹著眼淚:“葛鐘說他有圣諭,可……可就地正法。”
“不可能!”元思空厲聲吼道,“誰也不能殺我爹!”他飛奔出門,往集市跑去。
爹……不會的,不可能,你不能死,爹!
元思空跑到集市的時候,行刑臺前已經(jīng)圍滿了百姓,葛鐘、韓兆興等官員端坐上位,那一身囚衣、枷鎖加身、被迫跪于行刑臺之上的,正是元卯。
元卯衣襟沾血,蓬發(fā)污面,嘴唇毫無血色,但跪也跪得背脊筆挺,神情出奇地平靜,那視死如歸的雄渾氣魄,當(dāng)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元思空瞬間落淚,他拼命擠入人群:“爹,爹!”
元卯一怔,在看到元思空的時候,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松動,眼圈濕潤了。
“爹,我爹是冤枉的!我爹是冤枉的!”元思空嘶聲喊道,“我爹沒有奪兵符,我爹沒有害李大人,你們?yōu)槭裁匆┩魉?,為什么要陷害他!?/p>
葛鐘摸了摸胡子,皺起了眉,韓兆興也面露不悅。
“是啊,元大人肯定是冤枉的?!?/p>
“咱們廣寧都賴元大人才能守住,元大人是好人,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百姓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整個刑場開始沸騰。
葛鐘狠狠摔碎了手中的茶杯,厲聲道:“肅靜——”
現(xiàn)場頓時鴉雀無聲。
元思空用赤紅地眼睛瞪著葛鐘,大吼道:“葛鐘,你憑什么定我爹的罪?就憑一封能夠仿制的信函?我爹奪一個危在旦夕之卵城的兵符有何用處?李大人舍生取義、盡忠報國,卻被你說成受人脅迫,你不僅冤枉我爹,還讓李大人九泉之下蒙羞!”
葛鐘怒道:“哪兒來的狂妄小兒?給我趕出去!”
元卯啞聲道:“空兒,不要再說了,快回家去!”
元思空卻毫無懼意:“葛鐘,虧你身為御史,竟藐視大晟律法,不準親眷探視是其一,屈打成招、草率定罪是其二,未經(jīng)圣上復(fù)議問斬朝廷命官是其三,你好大的膽子,你所作所為,圣上知道嗎,天下人知道嗎!”
葛鐘氣得渾身發(fā)抖:“混賬,給我、給我抓起來!”
侍衛(wèi)擠入人群要抓元思空,但百姓卻以身阻攔,那些侍衛(wèi)介是元卯舊部,也非真心順服葛鐘,擠了半天都擠不過去。
“韓兆興!”元思空已經(jīng)豁出去所有,他用怨毒地眼睛惡狠狠地瞪著韓兆興,“你這個陰險歹毒的小人,丟擎州害得朝廷放棄遼北七州,丟潢水害得廣寧險遭破城,若不是我爹,廣寧早沒了,你早死了,我爹當(dāng)日就不該放你進城!你恩將仇報,陷害我爹,你這個畜生不得好死,必定遺臭萬年!我詛咒你——”
韓兆興騰地從椅子里跳了起來:“膽敢污蔑朝廷命官,我看你也活膩歪了,趕緊給我抓起來?!?/p>
“空兒!”元卯吼道,“趕緊走,不準再說了?!?/p>
“爹——”元思空痛哭失聲,“他們憑什么殺你!是你救了廣寧,你是大功臣,他們憑什么殺你!當(dāng)日金國大軍壓城,木石皆投,大炮遙擊,你站在城頭,肩中流矢依舊死守不退,韓兆興在哪里J上說他有功,他有何功?葛鐘說你有罪,你有何罪!”
元卯淚如雨下:“空兒,別說了,算爹求你了,你走吧……照顧好你娘……”
“葛鐘,韓兆興,你們今日冤殺我爹,明日天下人皆知,我爹忠肝義膽、力挽狂瀾,救了廣寧四萬百姓,他沒有死在金人手里,卻要冤死在自己人手里!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們就不怕遭報應(yīng)嗎!這世上可有天理,可有公道!”元思空哭喊道,“我爹只有功,沒有罪,你們憑什么殺他——”
葛鐘怒吼道:“拿下,拿下,你們都想抗旨嗎?!”
元思空被護在中間,侍衛(wèi)和百姓推搡了起來。
“元大人冤枉!”人群之中,不知誰暴喊了一句。
這一句如星星之火,瞬間燎原,百姓跟著叫道:“元大人冤枉,元大人冤枉,元大人冤枉——”
一時喊聲齊天,聲震寰宇。
守著行刑臺的侍衛(wèi)圍成一圈,用長矛橫于胸前,阻擋著義憤的百姓。
葛鐘和韓兆興又急又怒,場面眼看就要失控,韓兆興叫道:“午時已到,行刑,行刑!”
“爹——”元思空的聲音被淹沒在吼聲中。
元卯淚如泉涌,凝望著元思空,倆人的眼神在紛亂的人群中相會,那一眼就穿透了彼此的心。
元思空伸出手,徒勞地想要去抓元卯,僅僅幾丈之遙,卻是咫尺天涯,淚水模糊了雙眼,他拼命地擦著,他想看清元卯,哪怕一眼,再多一眼。
刑官扯著嗓子喊道:“午時已到,行刑——”
“元大人冤枉?。 ?/p>
劊子手將元卯壓在了石臺上,他沉聲道:“元大人,對不住了。”
百姓們眼見無力回天,逐漸安靜了下來,抽泣聲連成一片。
“爹……”元思空渾身卸力地跪在地上,嗓子已經(jīng)沙啞得無法發(fā)出聲音,眼淚狂涌。
元卯豪氣一笑:“空兒,好好活下去,照顧好家人。”
“爹……不要……”元思空只覺心臟劇痛,幾乎立刻就要死去。
“行刑!”
元卯大聲吟道:
瘴云難蔽目,天命未有時。
埋骨千秋雪,忠魂鎮(zhèn)遼東!
當(dāng)劊子手舉起大刀,蕭瑟落下時,這一幕終成元思空一生的夢魘。
那一瞬間,有什么東西在他身體里崩塌了,他過去十三年信仰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頃刻間化為虛無,他眼里只有森冷的刀刃,沖天的血柱,和那個再也不能撫慰他、關(guān)愛他、保護他的人。
他好像已經(jīng)死了,那種體膚被寸寸剝離、靈魂被點點抽干的痛,一定就是死了。
“啊——”
百姓成片地跪了下去,哭聲動天,悲怮幾乎要淹沒整座城池。
恍然間,元思空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他無力掙扎,只是凄厲地慘叫著,對著行刑臺,對著那個再也不會回應(yīng)他的人,希望他魂魄未散,還能最后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