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是一片暗沉之色, 山林間狂風驟雨,偌大的陵園小道上站著的幾個人心思各異。
暴雨傾盆而下,季遠生看著墓前少年有些單薄的身影, 心中酸酸漲漲的,血緣的聯(lián)系是一種很微妙, 很難以言喻的共情,季北川哭的時候他心中并沒有太多的觸動,但是沈成一滴眼淚都沒有留卻讓他心中感慨萬千。
季遠生走近一邊將傘覆蓋在少年的身前,一邊彎腰拉他:“別著涼,快起來。”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沈成的身前像是一棵大樹為他遮擋住了風雨, 眼前的男孩比他矮了半個頭,身子完全被淋濕,有雨水順著濕答答的頭發(fā)從清瘦的臉頰滾落, 季遠生想伸手為他擦拭, 卻對上了那雙有些疏離警惕的眸子。
手在半空中停頓,季遠生將西裝口袋的絲帕掏出為沈成擦掉臉上的雨水,眉頭皺著, 有些生硬地責備:“怎么把傘丟了,萬一生了病怎么辦?”
旁邊的季北川暗喜, 父親這是在責備沈成嗎?
如果換成他現(xiàn)在肯定要惶恐道歉了,沈成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吧。
然而他預想中的場面并沒有到來,沈成說:“不會生病?!?/p>
季遠生剛要開口,就聽見面前的孩子垂眸, 淡淡的:“才只淋了這一會而已,習慣了。”
……
習慣了?
嘩啦啦的雨擊落在雨傘上,世界一片安靜,季遠生握著傘柄的手收緊, 愧疚如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這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心淹沒。
他感到些赧然,尤其是在自己的妻子墓前,沒有照顧好這個孩子讓他受了這么多的苦難,如果今年他沒有回國,或許他們這輩子都會就此錯過,這個孩子是沈幼亭用生命換來的,自己的唯一骨肉??!
季遠生脫掉自己的西裝外套,寬大的衣裳落在沈成的肩上,將少年包裹其中,衣服還殘余著人體的余溫,仿佛將風雨的冰寒排除在外。
沈成微訝地抬眼看他。
季遠生伸手幫他緊了緊衣裳,成熟穩(wěn)重的聲音帶著些嚴肅的溫柔,這個男人同樣不擅長表達,只會生硬地說:“不管以前如何,如今父親在,就不會讓你再淋到。”
沈成沉默半晌,沒有動作,或者說,這是他第一次沒有排斥季遠生的接觸,有些乖巧地站在男人的身前,沈成生性要強,難得會有像是此刻展露出脆弱的時候,但越是這樣,越是讓男人心疼。
季遠生看著眼前孩子的烏黑的發(fā)頂,在寬大的外套下身形才更顯單薄,就算是表現(xiàn)得再堅強,再成熟,歸根結底也還是個14歲的孩子呢,男人低聲詢問:“要洗個澡才行,車子在外面,跟爸爸一起回去吧?”
雖然天地間的風雨依舊猛烈,但是此時此刻,這里的氛圍卻和溫馨暖和。
然而,季北川卻跨步走過來,他過來的時候帶著一股寒意:“父親,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了嗎?”
季遠生敏銳地發(fā)現(xiàn)在他過來的時候,沈成的臉色變了。
季北川主動湊到傘的下面說:“我們一起回去?說起來我看李嫂在給你收拾房間了,回家后我?guī)銋⒂^一下吧,不過現(xiàn)在雨下得太大了車子應該開不了,先一起回旅館去吧?”
沈成沒有答應,甚至因為季北川擠到了傘下而退后兩步,和他們拉開了距離。
季北川微訝。
沈成:“別靠得太近,我們不熟。”
……
如此直白的拒絕讓季北川的臉都要扭曲了。
要不是為了能在這個家生活,為了不去那個窮鬼家庭,他真的不想忍了:“那你不跟我和父親一起回家,要去哪兒???”
話音落,后面?zhèn)鱽砹硪坏缆曇簦骸霸趺礇]人,跟我們一起回去呀。”
季北川驚疑:“……你?”
簡時午打著傘過來:“我怎么了?”
“可是沈成是父親的孩子,怎么能不跟我們回家和你們一起?”季北川覺得自己是在替季遠生詢問:“這根本不對吧?!?/p>
小胖心直口快:“那不是你家,是沈成的家,也不是你的父親,是沈成的爸爸?!?/p>
季北川哽住,他下意識想反駁卻反駁不了,有些生氣地看向季遠生想讓他說兩句,卻發(fā)現(xiàn)季遠生并沒有出口反駁這一點,反而若有所思地看著沈成,在前面的十幾年中,他從未見過只忙于工作的季遠生對事業(yè)以外的人和事情這么上心過。
簡時午看到沈成半個身子在外面淋雨,深呼一口氣抬頭對季遠生說:“叔叔,你只有一把傘,沒法給兩個人打,如果非要三個人走的話,會有兩個人同時被淋到,我覺得,你不能因為有一個人已經淋濕了,就認為他風雨不侵。”
說完,簡時午湊近了一些,把自己的傘往前面靠了靠,替沈成遮住有部分露在外面的身子,小胖的臉上滿是認真:“叔叔你當然可以永遠不改,但是他不能一直站在雨里?!?/p>
孩子的話總是最扎人心。
季遠生何等聰明,怎么會不知道簡時午的在隱喻著什么“我……”
沈成見他撐著傘和季北川一起站著,已經不想再說,他接過簡時午的傘退后幾步與季遠生拉開了些距離,低聲:“回旅館的話昨天晚上甄阿姨已經替我們開好房間了,洗澡我自己會洗,叔叔就帶著季北川回去吧,謝謝你的傘?!?/p>
季遠生還想上前一步,沈成卻不再看他。
甄美麗撐著傘走過來,她站在孩子們的身邊:“行了,雨下得那么大,就別在這聊了,幼幼也不是喜歡熱鬧的人,在這掰扯不是讓她鬧心嗎,今天看著雨勢也走不了,沈成,你帶小時先回去好嗎?”
沈成點頭。
簡時午打著傘先跑到墓碑前將放著糕點的盒子放到了祭壇上,對著鞠躬了兩下,這才回來,眉眼彎彎沖著沈成露出了點笑意:“走吧?!?/p>
說完,又扭頭對季遠生說:“季叔叔,我們先回去了?!?/p>
季遠生應了一聲,見兩個人孩子走了,便低頭對季北川說:“你也回去旅館等著?!?/p>
季北川今天演了好一會也累了,雖然他還想著和季遠生一起回去,但是這十幾年來他已經下意識地學會了服從吩咐,所以并不敢有什么意見便點頭:“是?!?/p>
他走了,這里便只剩下甄美麗和季遠生兩個人。
甄美麗撐著傘,對男人道:“季先生,沈成和季北川的關系如何從季北川買通人想方設法讓他離開這個城市就可見一斑,尤其沈成是那種心思重的孩子,我作為外人的確不好說什么,但就算是為了孩子好,也為了你們的父子關系,只要季北川在,沈成就不會對您敞開心扉?!?/p>
季遠生皺了皺眉:“我會給他最好的……”
甄美麗悶笑一聲,她搖搖頭:“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為那幾兩銅錢而活,如果你覺得沈成從小沒享過福,就想用金錢來打動他,那就大錯特錯了?!?/p>
沒有愛的孩子,更重感情。
這些臭男人可真是直啊,腦子轉不過彎來。
“如果你真的還想和這個兒子好好的,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闭缑利惒皇窃趲退?,而是在幫沈幼亭的丈夫:“不要等孩子真的失望透頂了再去做那些無濟于事的彌補,錯過了可以挽回,但人心要是涼了,可就很難捂熱了?!?/p>
季遠生的眉頭微微皺起,終于是沉聲點頭:“謝謝?!?/p>
甄美麗笑了笑,這才和不遠處的丈夫一起到墓前祭奠。
風雨下得大,季遠生行至門口,保鏢為他遞過來手機并說:“老夫人一直在給您打電話。”
季遠生點頭接起,剛接通,那頭就傳來了老太太暴躁的聲音:“遠生,我們今天早上怎么沒見到北川啊,聽說你們去鳳臺山了?”
季遠生說:“對?!?/p>
“你帶他去那里做什么?”
季遠生看向鳳臺山的另一側:“最后一次拜先祖,從族譜除名?!?/p>
風臺山有季家的專屬陵園,北面是季家世代的陵園同時也有一座非常大的石碑族譜,每一代子孫的名字從出生就會被刻在上面,南邊獨葬著沈幼亭,活著的時候沈幼亭因為出身問題嫁入季家后沒少被人詬病,她是多么驕傲的人,老早就放過話死后不入季家的祖墳。
老夫人震驚:“什么最后一次,你真的要把北川送回那個窮鬼家庭?養(yǎng)子就不是孩子了嗎,那個高燦和沈大山就是瘋子一窩,你把北川送過去不是要逼死他嗎,你是沒養(yǎng)過這孩子,這十幾年都是我這個老太婆在照顧孩子,當時我說我可不管孩子,你非要去國外發(fā)展把孩子丟在國內,現(xiàn)在我管了,管了十幾年就不能不管,你要是非要把我孫子送走,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季遠生聽著怒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季北川的卑劣演技他看在眼里,對這個孩子他不是沒有感情,如果他能和沈成好好相處倒也不是不能容納,老太太過度的溺愛讓孩子無法無天,甚至做出了買兇的事情來。
或許簡時午說得對,他沒有辦法保護好兩個孩子,就像是過去的十幾年,季北川衣食無憂,沈成卻只能茍且偷生。老太太見他不說話,狂怒:“你聽到沒有啊,當初你娶沈幼亭的時候我就不同意,十多年前你為了這個女人跟我鬧,現(xiàn)在你又要為了這個女人的兒子忤逆我?”
季遠生握著手機,轉身看向身后的陵墓,高高的墓碑上妻子的照片映入眼簾,那里沉睡著他深愛的妻子,多年前他沒有保護好她,但是多年后,他不能再保護不好他們的兒子,他的黑瞳是一片沉寂:“您可以沒有我這個兒子,但我不能失去我的兒子。”
老夫人窒息:“……你,你說什么?”
電話被掛斷。
……
山上的風雨下了一天都沒有停。
旅館里很寧靜,唯一的一個娛樂設施就是房間里的一個老的黑白電視,因為下雨的緣故信號不好,需要不斷地去晃天線才行,后來又因為打雷,電視也沒法看了就開始寫作業(yè),一天的時間把各科的作業(yè)都寫完了,有沈成在一切都事半功倍。
但是簡時午敏銳地感覺到沈成今天并不開心。
雖然從一開始沈成從來沒有談論過這件事,但是簡時午還是能感覺出來,其實他還是很在意的,有些事情太憋在心里會悶出病的。
簡時午詢問:“課代表,你不開心嗎?”
沈成放下筆:“沒有。”
“你別忽悠我,我什么都知道?!毙∨直е嚲恚骸暗悄銊e擔心,季叔叔是個很負責的男人,我看得出來他很關心你,就算再不行,我媽說了,她是你干媽,如果之后季家的人欺負你,我們都會幫你的!”
沈成的眸微動。
簡時午怕他覺得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之前和猴子認識的時候知道他的后媽經常背地里偷偷欺負他,我媽媽可猛了,把猴子接來家里住,還打電話錄音詐那個女的,直接把她整治得服服帖帖,整件事件我可是狗頭軍師,后來猴子都管我叫時哥!”
邊說著,小胖還繪聲繪色的,臉上掛著笑意:“路見不平一聲吼,鋤強扶弱?!?/p>
他以為沈成會很高興,但是少年的臉色卻慢慢變冷。
沈成淡聲:“所以是誰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