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下的事自會踐諾,但我只管這一樁事的善后,橫豎是就手兒的事。至于之后,那便要靠你自己了?!?/p>
豐煦一怔,跟著才明白衛(wèi)啟濯的意思是他只管這一陣子的,若是此事埋下什么禍根,他是不予理會的。
豐煦即刻憤懣上涌,卻又不得不壓著脾性,好聲好氣地道:“宰輔大人如不處置干凈,往后二房若來找下官麻煩,下官如何應對得了?恕下官直言,宰輔大人這般,往后誰還敢為您做事?”
“愿意為我做事的人多的是,”衛(wèi)啟濯的語氣透著些漫不經(jīng)心,一面說一面示意前面幾個轎夫?qū)㈤g金飾銀螭繡帶的青縵轎抬過來,看也不看豐煦,“莫說我還答應了善后,我縱是不答應也是理該的,我?guī)詹惶澢纺?。真要論起來,你識人不清在前,險些做了構(gòu)陷我的事,也險些鑄下彌天大錯,我憑甚幫你?”
“再者,若是你連這種事也應對不來,那便不要在官場混了,趁早回家去做你的膏粱子去?!毙l(wèi)啟濯的聲音敲冰戛玉,悅耳非常,但豐煦聽了卻是不知怎的,在秋風里瑟瑟不已。
衛(wèi)啟濯言罷徑直上轎離去,不再理會豐煦。
豐煦匆忙禮送的舉動僵了須臾,才慢慢直起腰。
他身為世家子弟,幾乎是一路被人捧著過來的,入仕之后也沒人給他甩過臉色,雖則同為高門出身,但與敵手林立的衛(wèi)啟濯相比,他確實太順了。衛(wèi)啟濯在與劉用章結(jié)交之后,就成為了袁泰的眼中釘,當時的袁泰還是宰輔,可以想見衛(wèi)啟濯當時需要應接多少明槍暗箭。
官場傾軋隨處皆是,衛(wèi)啟濯的話雖然不好聽,但卻是至理。
豐煦忽覺挫敗,明明衛(wèi)啟濯并未比他年長多少,為何在眼界和手腕上卻是云泥之別。
衛(wèi)啟濯要親自查看楚王與益王的案卷,晚間便在大理寺的內(nèi)堂休憩一晚。翌日,他暫將手頭事宜交訖已近正午。他急著回府,但轎子才出衙署不多遠,就遇見了蜀王的馬車。
蜀王此番是回京復命的,也是他就藩之后第一次來京,因而謹慎之極,車馬從簡,甚至瞧著有些寒酸。
蜀王與衛(wèi)啟濯敘禮一回,便提出去吃酒。衛(wèi)啟濯即刻出言推卻,轉(zhuǎn)頭就要重回轎中。
蜀王很有些尷尬。他知道衛(wèi)啟濯對家中嬌妻寵愛有加,但因急著回去見妻兒而這般全然不給他面子,他越發(fā)覺著窘迫。然而他又能如何,如今的衛(wèi)啟濯,是他都要巴著的。
蜀王委婉詢問衛(wèi)啟濯何時有余暇,衛(wèi)啟濯面現(xiàn)不耐之色:“王爺若是欲問那樁事,還是改日的好,我今日實無空閑?!?/p>
他所說的“那樁事”指的自然是北遷之事。
衛(wèi)啟濯之前在湖廣時就與蜀王敲定交易,他可以為蜀王指一條明路,但蜀王須為他在皇帝面前證言。如今證言已出,但蜀王尚未來得及向衛(wèi)啟濯詢問他所說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而眼下,蜀王也不敢逼問,只好訕訕寒暄作辭。
等衛(wèi)啟濯的轎子離開視線,蜀王的神色才逐漸陰郁下來。
為何他總覺衛(wèi)啟濯惱煩于永福之事,這回不過是在耍他?
蕭槿正喂兒子吃桂花糕,才聽見下人在外頭行禮齊呼“少爺”,就見衛(wèi)啟濯挑簾而入。
她轉(zhuǎn)頭對上他的目光,便是一頓。近兩月不見,她總覺著他整個人的氣度都變得有些不同。
仿佛原就鋒銳的寶劍歷經(jīng)血與火的錘煉,即有匣里龍吟之靈通,貫斗雙龍之驚勢。
蕭槿發(fā)怔的工夫,衛(wèi)啟濯已經(jīng)將屋內(nèi)下人盡皆遣了下去。他一回身就疾步上前,一把將蕭槿拉到懷里緊緊抱著:“想不想我?”
蕭槿尚未及張口,就聽他心疼道;“我怎生覺著你瘦了許多?難不成這陣子在家中想我想得吃不下睡不著?”
一旁默默吃糕的寶寶被嗆了一下。
衛(wèi)啟濯才抱完大的,聽到兒子的動靜,又側(cè)身去抱兒子,幫兒子拍撫后背,關切詢問兒子還難受與否,見兒子搖頭說無事,這才松口氣。
蕭槿扶額。她哪里瘦了,她還覺著她這陣子不常出門,臉都圓了一些。
蕭槿見他坐下后只是跟他們母子閑談,終于憋不住好奇道:“我聽說衛(wèi)啟沨出事了,二叔都急瘋了。嚴重么?如果他攤上什么大事了,我都想去外頭放一掛鞭炮?!?/p>
衛(wèi)啟濯神色一凝,轉(zhuǎn)頭看她:“我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你為何不是先跟我訴一訴衷腸,而是張口詢問衛(wèi)啟沨?”
蕭槿一愣,跟著赧然道:“我……我總不能在兒子面前跟你……跟你溫存。而且,我只是想知道他現(xiàn)在究竟多倒霉,難道你不該跟我一起高興?”
“那我也不高興,”衛(wèi)啟濯拿帕子幫兒子擦了擦小爪子,“你至少應當先跟我表述一下思念之情,再來問這件事。”
“那我若是不表述呢?”
“我夜里把你按到床上亦或?qū)⒛愕值奖谏媳颇阏f?!?/p>
蕭槿滿面緋紅,嗔瞪他:“夜里說就夜里說!你先與我說說怎么回事,我好奇半天了--不過在你說之前,我要說一下我的猜測,豐煦其實是你這邊的人對不對?或者說是你安插于衛(wèi)啟沨身邊的細作?”
“你說對了一半,”衛(wèi)啟濯湊近,“想聽我細說么?是不是應當有所表示?”
蕭槿看了坐在他懷里的兒子一眼,趁著兒子低頭的空當,飛快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這樣可不夠,不過我可以先講與你聽,”衛(wèi)啟濯目光一轉(zhuǎn),“這件事千頭萬緒,大致講來是這樣的。”
蕭槿豎起耳朵聽他娓娓道來。她原以為他昨日回京之后是抓到了衛(wèi)啟沨的什么把柄之后忽然發(fā)難的,誰知竟然這樣曲折離奇。
原來,衛(wèi)啟濯返京之后,皇帝迫不及待地召見了他,幷對于他此番戰(zhàn)績褒獎有加,征問他想要什么獎賞,衛(wèi)啟濯就猶豫著將衛(wèi)啟沨構(gòu)陷他的那件事說了出來,幷請求皇帝從速徹查此事,因為據(jù)豐煦說,衛(wèi)啟沨很快就會散布謠言,說衛(wèi)啟濯將楚王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的舉動是為了給自己差人去楚王府搜尋那些書信爭取時間。
皇帝也深知謠言的可怖,于是沒有耽擱,當即就遣內(nèi)官去將衛(wèi)啟沨召入宮對質(zhì)?;实燮鹣纫膊淮笙嘈判l(wèi)啟沨會費這么大的勁去構(gòu)陷自己的堂弟,尤其這個堂弟還是當朝宰衡,這好似有些無法可想。但是之后衛(wèi)啟沨的走口,以及字跡的對照,都讓皇帝逐漸篤信衛(wèi)啟沨的險惡用心。
不過蕭槿有兩個疑問,一是皇帝怎就能相信衛(wèi)啟濯是無辜的,畢竟一旦涉及謀大逆這類事,皇帝都會比較敏感,六親不認都是很正常的;二是衛(wèi)啟沨做事審慎,怎就會在仿寫衛(wèi)啟濯手翰時露出馬腳。依照蕭槿對衛(wèi)啟沨的了解,她覺得他一定是仿寫了無數(shù)遍,最后再三審視之后選了幾份最像的,幷且不會暴露他自己筆跡的,怎會被看出字跡上的端倪呢?
衛(wèi)啟濯聽她問出這兩個疑問,微微一笑;“我一早就說啾啾非但長得仙姿佚貌,而且冰雪聰慧,果不其然,我來一樣一樣說告與你知道。”
“我這樣捅到陛下面前確實有風險,一個搞不好就會讓陛下認為我的確是和楚王有所交通,只是后來看著楚王事敗,就倒打一耙自保。我早就想到了這一層,所以提前做好了預備。譬如,其實我?guī)瘴磻蛩3?,那個將楚王放了又抓的消息是我自己放出去的謠言,為的就是留個把柄給衛(wèi)啟沨個說頭。陛下了解我的性子,知道我若是真的想戲耍楚王,一定會給他上奏知會一聲,不會自作主張,所以陛下一定會相信戲耍楚王這件事是不存在的?!?/p>
“而且,算算日子,也對不上,這么短的時間,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再譬如,蜀王也為我做了證,證明我當時離武昌甚遠,楚王府也早就被當?shù)匮矒岱饬?,因而暗中搜羅密 之說是說不通的。陛下又知蜀王行事嚴慎,因而會相信他所言,進而相信我所言?!?/p>
“再說字跡之事。衛(wèi)啟沨其實幷未在那些書信里面暴露什么,誠如啾啾所言,他為人謹慎,做這等事更會慎之又慎,所以陛下越看越像,有一個很要緊的緣由實則是受到了自己心緒的影響?!?/p>
“懷疑的種子一旦植于心底,就會不斷萌發(fā),何況我當時是讓陛下仔細尋相似之處,而衛(wèi)啟沨雖然極力避免,但不可能全無一絲破綻,因而陛下瞧見些許蛛絲馬跡就會認為確實像,甚至即便沒有蛛絲馬跡,也會極力去尋找蛛絲馬跡。所以,字跡上所露的馬腳,與其說是衛(wèi)啟沨的疏忽大意,倒不如說是我的刻意引導。”
“等一下,”蕭槿忽然道,“那些書信里面都寫了什么?為何衛(wèi)啟沨覺得這些書信可以成為你勾結(jié)楚王謀反的證據(jù)?陛下如此信任你,頭先那么多言官對你群起攻之,陛下都沒有偏聽偏信,衛(wèi)啟沨憑什么就認為這些書信可以讓陛下對你的信任瓦解?”
“你若是看了那些書信,你就會明白衛(wèi)啟沨為何有這般自信,因為那一封封書信構(gòu)織了一個處處機謀的故事?!?/p>
“大致就是,我一直暗中將朝中大小事宜告與楚王知曉,幷且授意他在皇帝 漸駕崩、太子初登大寶這段時日再行起事,因為這個時候皇帝已歿,死無對證,就可以編造謠言,說是太子因積年不能登基而暗害了皇帝幷偽飾成病故的模樣。此時便可以舉旗發(fā)檄,煽動百姓揭竿而起,討伐太子。這個時候的太子尚未站穩(wěn)腳跟,又同樣信任我,萬事都需我來相佐,容易操控,屆時只要跟楚王里應外合,就可成事?!?/p>
蕭槿不解道:“可是你已經(jīng)位極人臣了,陛下又知道你是聰明人,怎會相信你有這等野心?這種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何況,楚王若真與你暗中有所交通,難道不會懷疑你的用心?這不是與虎謀皮么?”
“有個詞叫'先入為主',如果豐煦依照衛(wèi)啟沨的吩咐做了,陛下先看到了那些所謂從楚王府里搜出的書信,心中勢必就會起疑,因為衛(wèi)啟沨編造的這個故事,可比那群言官們編的可信多了。若我有那份心,我甚至認為衛(wèi) 沨編造的那個謀劃完全可行。屆時楚王與太子斗得兩敗俱傷,我正好漁翁得利?!?/p>
“至于楚王是否真的會選擇與我合作,陛下是不會細想的,因為陛下知道楚王原本就不夠聰明。楚王若真是足智多謀之人,就不會抱著僥幸的心態(tài)在益王起兵時跟著湊熱鬧。他要成事就要學著隱忍,學會取舍,但他顯然沒有這個心性,也沒有這個魄力?!?/p>
“不過留下往來書信日后留用這一點,他還是能想到的,所以若我真與他有所交通,能從楚王府搜出書信那也是情理之中。我頭先交代豐煦到任之后可以做做樣子,以防衛(wèi)啟沨打探。但我實質(zhì)上對豐煦并不完全放心,所以我在擒住楚王之后還就此問過楚王。我跟陛下說的衛(wèi)啟沨會去散播謠言之說實則幷無根據(jù),衛(wèi)啟沨不一定會這樣做,不過這確實是個好說辭,即便有不合情理之處?!?/p>
寶寶仰起腦袋認真聆聽半晌,大眼睛睜得滾圓。等衛(wèi)啟濯話音暫頓,他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軟軟糯糯地道:“爹爹,兒子若是每回考業(yè)都能得先生夸獎,是否將來就能如爹爹那樣厲害?”
因著在家塾那邊進學的子弟年紀偏大,所以衛(wèi)啟濯與衛(wèi)承勉商議之后,單獨延請了一位致仕的翰林院學士為兒子開蒙。
蕭槿一戳他腦門:“你知道我們在說什么?你聽懂了?”
寶寶點頭,奶聲奶氣道:“堂伯要設計陷害爹爹,但是被爹爹提前發(fā)覺了,于是爹爹將計就計,堂伯自食惡果。”
蕭槿與衛(wèi)啟濯互望一眼。
這孩子才三歲多,竟然聽懂了九曲十八繞的官場權略?
蕭槿以為衛(wèi)啟濯只是抽了個空回家來吃頓飯,畢竟他昨日才班師,應當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去做。
她原本滿心不舍,午飯后還問他晚來何時能歸家,然而衛(wèi)啟濯卻與她說他昨晚熬到半夜,已經(jīng)將今日要處置的事提前辦訖,這半日就是特特騰出來陪伴他們母子的。
不過說是陪伴他們,實質(zhì)上寶寶要睡中覺還要去聽課,他主要還是陪她。
蕭槿招呼著兒子去進學之后,轉(zhuǎn)回頭就瞧見衛(wèi)啟濯一直盯著她看。蕭槿摸了摸臉,問他看她作甚,他略一躊躇,提出跟她去后花園走走。
蕭槿有些困倦,想先去小憩片刻,衛(wèi)啟濯則說后花園大得很,處處樓閣抱廈,想要小憩不愁地方。
時值仲秋季秋之交,又是風柔日暖的暄妍天氣,耳聽鳥雀對語,身沐和煦日光,蕭槿沒走幾步就覺困意更濃,與衛(wèi)啟濯說話時也是哈欠連天。
衛(wèi)啟濯將她拉到秋千上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側(cè)的秋千畫板上。蕭槿抓著秋千繩索昏昏欲睡,他又擔心她忽然睡過去從畫板上摔下去,起身步至她跟前扶住她。
蕭槿一身嬌慵,垂首半闔眼簾:“你幫我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可供休息的地兒,要不然我就躺你身上睡一覺。”
衛(wèi)啟濯接住蕭槿傾到他懷里的身子仔細護著,手掌在她背后僵了少頃,倏而開言道:“啾啾,我有一件事要與你說。”
他正待繼續(xù)開口,蕭槿迷迷糊糊扯住他腰間玉帶上面一點后襟:“你難道做了什么對不住我的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沒有。”
蕭槿手上力道一松,改為環(huán)住他的腰,在他懷里尋了個愜意的地方,仍舊靠著:“那就沒什么,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