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如何呢?這些就能抵償他身心所承受的那些創(chuàng)傷么?當然不能,他恨不得掐死衛(wèi)啟濯!甚至掐死衛(wèi)啟濯都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何況這廝還覬覦蕭槿。
衛(wèi)啟濯倒是坦然承認了他對蕭槿的心思,他似乎幷不怕他知道。
衛(wèi)啟濯盯著他,目光里滿含譏誚:“從前隱瞞不舉之癥騙她過門的是你,娶了她卻又嫌棄她、冷待她的人是你,背著她去見溫錦的是你,任由你母親磋磨她的人也是你,如今強留她的人還是你,你覺著這世上之事憑什么都讓你一人占全了?”
他一口氣堵在喉間,底氣不足,色厲內(nèi)荏道:“我與槿槿的事輪不著你來置喙,你這齷齪東西憑甚來指責我?”
“我確實傾慕于她,但傾慕歸傾慕,我不會勉強她半分,我尊重她的意愿。若她對你有情,愿意寬宥你,愿意留在你身邊,那么你就跟她好生過日子,我不會將我的意愿強加于她身上。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能讓她再受你母親的氣,你身為兒子身為丈夫,要會理好母親跟妻子的關系?!?/p>
“不過目下的狀況是,她對你無意,更在你一次次的冷漠中涼了心。不是所有涼了的心都可以焐熱的,你當初對她漠然視之時,就應當想到后果?!?/p>
衛(wèi)啟濯笑得諷刺:“你沒想到也是不奇怪,你那個時候不是一心懊惱沒娶著你的溫表妹么?你覺得她不如你的溫表妹嬌軟可人,但你可曾想過,你那般待她,她會在你跟前撒嬌服軟么?我倒是見她跟堂妹談笑時,態(tài)溫軟,瞧著便是個性同玉潤、可愛率直的姑娘?!?/p>
“不過其實你眼瞎與否也還在其次,你與她,始于欺騙,她跟你婚前亦非兩情相悅,她平白被你騙進來,你母親還四處造謠說她不能生養(yǎng),你認為她應當原諒你、接受你么?”
他面對著眼前的衛(wèi)啟濯,忽然惱羞成怒,憤憤離去。
他不想承認,但他知道衛(wèi)啟濯說的是對的,他跟蕭槿之間的問題太大了,禍根早在最初便埋了下來。
但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從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只要他不跟她和離,這便是改不了的事實。
到晚,他早早沐浴更衣,在鏡前仔細拾掇了一番才轉(zhuǎn)去臥房。
房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門進去,一眼便看到了已經(jīng)換上寢衣的蕭槿。她幷未留意到他,兀自立在著衣鏡前左右對照。
“最近臉好像變圓了,”她小聲嘀咕,“要少吃一些了。”
她直起身捏捏自己的臉頰,輕嘆道:“何以解憂,唯有暴瘦?!?/p>
他不禁輕笑出聲。她聽見動靜轉(zhuǎn)頭望來,神色一凝,回身就往床榻去。
他見她躲他跟躲瘟神似的,心里一堵,特特坐到她身畔:“我好像發(fā)燒了。”
他見她不吱聲,看著她道:“你怎的不說話?”
她翻他一眼:“你發(fā)燒與我說有何用?府上不是有現(xiàn)成大夫么?”
“你來探探我的額頭。”他說話間便去抓她的手。
她后撤躲開,徑直躺到了最里側(cè),背過身去不理他。
她一早便提出跟他分房睡,但他不肯答應,她挪到哪個屋子他便跟著挪過去,她認為他是在刻意跟她作對,末了不再折騰,但每回睡覺都要躺到最里側(cè),離他遠遠的。
他被她這么晾著,很是尷尬,但有些話他還是要跟她說。
“你往后警醒一些,仔細旁的男人打你的歪主意?!彼麑χ谋秤暗?。
“你不要跟我說話,我要睡了。”
他攢起眉:“我與你說正經(jīng)的,你一定要留個心眼兒?!?/p>
蕭槿一掀被子翻身坐起:“誰會打我主意?你又發(fā)什么瘋?”
“你生的這般樣貌,人又傻乎乎的,我不提醒你能成么?”
“你說誰傻乎乎?你才傻乎乎?!?/p>
他氣道:“你難道不傻么?你要是真不傻,怎會不知……”
“不知什么?”
怎會不知我喜歡你。但這話他如今還說不出。
她見他閉口不言,譏誚道:“沨沨,你要真發(fā)燒了就去看大夫,你要是閑得慌就去作你的畫填你的詞,不要鎮(zhèn)日在我跟前說些有的沒的,我不想聽你講話。不過你要是哪一日想通了愿意跟我和離了,歡迎來找我?!?/p>
她看他張口語言,抬手示意他住口:“你要是實在憋得慌,就去找你的溫表妹去?!?/p>
“我早就不跟她往來了!”他情緒一時激動,待要繼續(xù)說下去,她已經(jīng)倒頭躺下,不再理會他。
他對著她露在錦被外的腦袋干瞪眼。
還是要等。等他的病徹底醫(yī)好,他就可以卸下心里的包袱,跟她坦明一切。
但這一日似乎遙遙無期。
他曾在某個夜晚忽然醒來,睜眼望著蕭槿的背影便再難入眠。他悄悄靠過去,見她仍在熟睡,輕輕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他懷里。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甜暖香,不是脂粉的味道,倒好似是花果的香氣。她一頭烏發(fā)柔軟順滑,纏繞指間,他一顆心便要軟得化開。
他做賊一樣擁她半晌,軟玉溫香在懷,不知何時,竟覺身體有些異樣。
他心里猛地一動。
他好像是有了反應。
他欣喜若狂,忙坐起低頭查看。
果然硬挺起來了。只是持續(xù)時間似乎不夠長,硬度也不足。但這已經(jīng)足以令他興奮了。
他第二日便去找了那個專為他診治隱疾的大夫,他想知道還要多久他才能完全正常。他以為大夫會說不必等多久,沒想到他得到的答案是,治愈之路仍舊漫漫。
“切不可急躁,”大夫語重心長,“更不可在治愈之前行房,否則前功盡棄?!?/p>
他好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但為了不前功盡棄,他愿意忍耐。
轉(zhuǎn)眼間,他跟蕭槿已經(jīng)成婚九年,但兩人全然不似積年的夫妻。
新年家宴上,韶容跑來告訴他說蕭槿喝醉了,他當下便急急趕了過去。他揮開一眾下人,伸手去抱蕭槿,但她即便醉酒也還記著仇,不肯給他抱。
他見她難受得彎腰欲嘔,一時又氣又急,二話不說背起她就走。
回房的路上,她掙揣了好幾回,將他的衣裳拉扯得不成樣子,還踢上去幾個鞋印,但他全不在意,他擔心的是她從他背上掉下去。她不肯聽他的話,他只好狼狽地左擋右護,以防摔著她。
除夕夜爆竹聲聲,他背穩(wěn)她,抬頭望了一眼被焰火點亮的遠方夜幕。
他已經(jīng)許久未曾真正體會過年節(jié)的喜慶了。自從他出事之后,他滿心怨恨,自暴自棄,節(jié)慶的熱鬧只會令他更加煩躁。
今年的除夕于他而言仍是冷清的。蕭槿從早晨起就沒跟他說過話,他晚夕與同僚長輩酬酢時,一直在喝悶酒--他極少飲酒,今次卻想趁著除夕宴飲大醉一場。但他喝到一半聽說蕭槿醉酒,扔了爵盞就奔了過去。
鐘鼓樓傳來二更鼓點。不多時便進入下一年了。
下一個年頭,他與蕭槿成婚便滿十年了。下一個年頭,他的病是否能好,他跟蕭槿的僵冷關系又是否會有轉(zhuǎn)機呢?
他目露迷惘。
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出路是否存在。
他只覺茫茫夜色里一片凄迷,幾乎要將他腳下的路也模糊了。
寒風砭骨,黑夜無邊。
他仿佛一個茫然失路的旅人,迷失方向,亦不知自己的明天何在。
終于撐到了臥房,他小心地將她放下來,長舒一口氣。
方才進門時,她吐到了他身上,他看也沒看自己的衣裳,只專心幫她拍背。
他覺得自己真是入了魔障了。這事若是放在從前,是根本不可想像的,他的潔癖是自小就根深蒂固的。
換了衣裳,他坐在床畔哄她睡覺--他也只有在她喝醉時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露出柔和的一面了。
她并不肯睡,又哭又笑地喊著“沨沨是壞人”。
他溫聲軟語地哄了半日,她喊得累了,才逐漸睡去。
他坐在床頭低頭望她。
蕭槿雖然總是刺他,但做事率直磊落,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反觀他--
他如今都不愿去回想他從前辦的事。
他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幫她掖被子,就如同當初新婚夜她的舉動一樣。
“沨沨確實是壞人,”他垂首凝望她睡容,輕聲呢喃,“沨沨喜歡槿槿卻不敢說出來,沨沨明知道槿槿想離開卻不放她走?!?/p>
“沨沨自卑自厭又自私,沨沨怯懦敏感又執(zhí)拗,但是沨沨也在改變,沨沨真的很愛槿槿,槿槿應該能慢慢發(fā)現(xiàn)的,是不是?”
“縱然現(xiàn)在未發(fā)現(xiàn),將來也會發(fā)現(xiàn)的,總會發(fā)現(xiàn)的,總會轉(zhuǎn)好的,一切都會變好的。未來還很長,我們還可以共度很多個除夕,我們會白頭偕老的。”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好似是為了平定自己心頭那股遽然涌上的莫名不安,他一遍遍地重復這番話,幷緊緊握住她的手。
仿佛這樣,他們就當真能永不分離。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身體真的在一日日轉(zhuǎn)好,雖然轉(zhuǎn)好的速度十分緩慢。他覺得他已經(jīng)可以正常行房了,但大夫始終堅持說還要再等。
他自己也略通醫(yī)術,但因這大夫令他的隱疾有了起色,他對其信任有加,從前未曾懷疑過什么,如今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開始質(zhì)問大夫究竟為何還要等,究竟要等到幾時。大夫只是敷衍幾句,轉(zhuǎn)回頭便連夜遁走。
他至此已經(jīng)可以確定這其中另有蹊蹺了。于是他告了假,根據(jù)搜羅到的線索,一路追蹤查訪。
半月之后,他終于在保定府逮住了人。
在他的一再詰問之下,大夫終于吐露實情。
原來,這大夫是被溫德收買了。溫德下了血本籠絡了這個大夫之后,交代說可盡力診治他的隱疾,但是一定要在將好時想法子拖延--在用藥上用些心思拖延治愈時間,幷要千方百計地阻止他行房。
他那一刻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原來他的病早就能好了,原來他早就可以行房了,原來他后來的那些隱忍都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瞬間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一樣。
他命人將那大夫綁了,跳上馬車風馳電掣般地往家趕。
坐在快得幾乎要飛起來的馬車里,他的心也仿似要飛起來。
他終于可以去將一切都告與蕭槿知道了。雖然這也需要一些勇氣,因為她對他積怨太深,他不知要如何面對她。
但他決心已下。他要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他要讓她知道他從前說了多少謊。
那一年上元節(jié),他帶回來的那枚烏銀戒指確實是對戒里面的一枚,但幷非做給他與溫錦的,而是做給他跟蕭槿的。
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跟溫錦言明了他幷不愛她,每回跟蕭槿賭氣斗嘴說他是出去找溫錦的時候,實質(zhì)上都是出去兜圈子喝涼風去了。
那年上元他又跟她拌了幾句嘴,照常出去喝涼風。他在街上轉(zhuǎn)悠時,瞧見那對戒指,覺著十分別致,就買了下來,打算兩人一人一枚。但回去之后他又跟她吵了起來,于是再度不歡而散,幷且還讓她誤會了個徹底。
他深深吸氣。他從前也幾番想與她解釋,但礙于自己的隱疾,他不知說了之后當如何收場,便一直憋著。
如今終于可以拋開這些顧慮了。
他滿以為他很快就能見著蕭槿,然而他揣著滿心激動回府之后,卻發(fā)現(xiàn)蕭槿出走了。
他問了一圈后才知,蕭槿借著歸寧的由頭離京南下了。
算算時間,說不定他們的馬車還曾在路上交錯駛過。
他一瞬之間竟有些慌張。他害怕她會一去不返,但他緊跟著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荒謬,她只是出去散心而已,她的娘家還在京師,她能去到哪里呢。
就在他逐漸平靜下來時,衛(wèi)啟濯找到了他。
他一直有預感的事還是發(fā)生了,衛(wèi)啟濯逼迫他跟蕭槿和離,否則他跟他父親往后的仕途危矣,他母親也休想再在衛(wèi)家繼續(xù)待下去。
他知道衛(wèi)啟濯這話絕非玩笑,如今的衛(wèi)啟濯完全有這個能力。而且,衛(wèi)啟濯為了蕭槿,大約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他由此又陷入了一個泥淖里。
他自己的仕途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管他爹娘。衛(wèi)啟濯也正是掐住了他這個死穴。
可他還是不愿放棄蕭槿。
于是他跟衛(wèi)啟濯開始了對峙僵持。
就在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地傳來消息,蕭槿回京了。
蕭槿回京了,卻幷未回到國公府。因為她執(zhí)意留在侯府養(yǎng)病,幷且不愿見他。
他仔細打聽了才知道她病勢沉重。他一時慌亂,他跪在岳父岳母面前懇求他們讓他見一見蕭槿。但無濟于事,他們不愿違背蕭槿的意愿,亦且他們也痛恨他。
雖是夏日,他卻覺過往的風吹在身上,徹骨的冷。
衛(wèi)啟濯為蕭槿四處求醫(yī)時,他亦裂裳裹足,遍尋良醫(yī)??蔁o論何種努力都于事無補,蕭槿的病況迅速惡化。
終于有一日,衛(wèi)啟濯找到他,迎頭就打他一拳,聲音冷得刺骨:“她幾無求生意志,你害她至此,滿意了么?”
他因為見不到蕭槿,所有的消息都是打探出來的,但蕭家人對他嚴防死守,僅肯讓他找來的大夫留下一試,故而他能打探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他聞言一愣。
他頭先還想不通,蕭槿素日一向康健,為何這回一個肺熱病便會沉重至此,原是如此。
蕭槿垂危那日,竟然還是衛(wèi)啟濯讓他入的侯府。
然而他終究是未能入得蕭槿房中看上她一眼。他跪在她房門外苦苦哀求,從日頭高懸跪到日薄西山,眼看著大夫一個個被請進去,又一個個搖頭嘆氣出來。
入夜后飄起了雨。他跪得渾身僵冷,眼睛卻一直盯著不遠處緊閉的房門。瓢潑大雨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卻始終不肯稍移目光。
他此刻已經(jīng)不奢求能入內(nèi)探視蕭槿,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仿佛發(fā)起了燒,頭痛身楚。恍惚之間,他想起了他臨行前不久的一樁事。
他那日歸家,蕭槿帶著滿面倦色來書房找他。因他的私人藏書跟公文案牘都擱在書房,故而這地方于外人而言是禁地,蕭槿也很少來,尤其是主動來。
所以他看到她尋來時很是驚喜,但看到她面上倦容又是一頓。
她還是來跟他說和離之事的。她的態(tài)度極其誠懇,聲音極其疲倦。他覺出不對,蹙眉問她是否又被母親責罰了。
“你問這個有什么用,”蕭槿撐著額頭,“你是會安慰我還是會為我出頭?”
他張了張口,想說他都可以的,但思及他隱疾未愈,就又開始徬徨--這始終是他心里一塊爛瘡疤,無論何時觸及,都會激起他的驚懼不安,令他畏葸不前。
他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時,蕭槿繼續(xù)道:“我最初發(fā)覺你娶我的真相時,一度怒不可遏,你不愿害了你表妹,就來害我,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所以我當時情緒也很激動,如果可以,我真想將你的嘴臉昭示天下??尚Φ氖?,外頭那些人還總說你對我如何情深,說我多年無所出,你也獨守著我一個?!?/p>
“后來我逐漸冷靜下來,我覺得我每日多刺刺你,多跟你吵幾場,你慢慢也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會放了我,畢竟誰會喜歡無休止的爭執(zhí)對抗呢??晌覜]想到,這么多年下來,你竟還是不肯松口答應和離?!?/p>
“我知道你有心結,我中間也試圖與你坦誠相對,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可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你的態(tài)度呢?我說到一半你就冷著臉讓我出去。幾次下來,我也不想再費那個勁了?!?/p>
“我真的對你很失望。你不肯和離,我也沒看到你想安生度日的 意,我覺得你就是在惡意吊著我。我嫁與你這些年,只覺是在坐牢,而且我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蕭槿笑了笑:“我仔細想了想,你長得人模狗樣的,又才氣潑天,若是把我騙進來之后跟我主動坦誠,全心待我,我會不會被豬油蒙了心喜歡上你,安下心跟你好好過日子?!?/p>
他倏而抬眸望她,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用看我,我覺得應當是不可能的。我不喜歡被欺騙,尤其在婚姻這種終身大事上頭,何況中間還橫著一個溫錦。”
她緩緩吁了口氣:“放了我,另娶個肯忍氣吞聲的、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回來吧,你跟你母親都省心?!?/p>
他聽她再三提和離,心里發(fā)堵。他再度想要跟她好好解釋一下,但又總想著來日方長,等他確定他的病好了,他就跟她和盤托出。
他在滂沱大雨里逐漸收神。若是他當初就跟她說清楚,事態(tài)是否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
他轉(zhuǎn)著這些念頭時,忽聞屋內(nèi)傳來一陣慟哭聲。
他的心立時一提。
不多時,衛(wèi)啟濯從屋內(nèi)出來,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雨聲很大,但衛(wèi)啟濯的聲音還是顯得突兀而刺耳:“她不在了?!?/p>
他茫然抬頭,以為自己聽岔了,從地上爬起來就往蕭槿房里沖,卻被衛(wèi)啟濯一把扯住。
“她一再交代說不見你,你不能過去?!毙l(wèi)啟濯的聲音雖啞,卻冷得刺骨。
他大吼一聲“滾開”,揮拳打過去。衛(wèi)啟濯側(cè)身避開,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他渾身顫抖,嘶聲咆哮道:“她是我妻子,你插的甚手,你算個什么東西!”
衛(wèi)啟濯冷笑森然:“你如今知道她是你妻子了?你捫心自問,她嫁你十年,你都為她做過什么?你只一心縮在自己的殼子里,瞻前顧后,又不肯放過她。她雖非你所害,但她的故去也跟你脫不了干系!”
他幾乎不曾聽衛(wèi)啟濯在說什么,只盯著房門看。不一時,便有丫頭抹著淚出來跟他報喪,說三老爺跟三太太請他離開。
他這回不得不信了,因為他跟著就看到強忍悲痛的蕭安出來主持后事了。
他登時被抽去了所有氣力,跪倒在地。
怎會這樣呢,幾個月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說不在就不在了呢?
他的身體陷于麻木,他的思緒陷于停滯,衛(wèi)啟濯毒打他時他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他全然不知自己那一晚是如何過來的。等他的神魂終于回歸一些,他抱起蕭槿的牌位便要去找溫錦報仇。
他已經(jīng)在回京的路上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溫德始終都認為他是對溫錦有情的,斷絕往來只是因為被蕭槿所惑。溫德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搭上了那個大夫,打探虛實,看他的隱疾是否可以被醫(yī)好,等得到確切答案之后,就打起了另一番算盤。
溫德確實也是想讓他的病被治好的,畢竟他好起來了,溫錦嫁過來才能有子嗣,但他并不想讓他跟蕭槿行房。后來他的身體轉(zhuǎn)好,溫德?lián)氖掗葢言校阋辉偈谝饽莻€大夫拖延。與此同時,溫錦又暗中跑來蕭槿跟前挑釁示威,以達到盡快拆散他們的目的。效果也的確好,蕭槿跟他的關系愈僵。
溫德膝下無子,到底是想藉溫錦這個女兒往上爬的。但郁家門庭不夠顯赫,不能成為他官場上的奧援。溫家人以為只要拆散了他跟蕭槿,他就能娶了溫錦。
何其可笑。
他幾尋溫錦不著,便去找溫德對質(zhì)。
溫德起先不肯承認,后頭見他逼得狠了,這才認了下來。但他說這其實是溫錦想出的主意。
“姐兒還是對你有情的,不然也不會操心著你的這樁事。只她不愿看著你跟旁的女人恩愛生子也是常事,你也莫要怪她?!睖氐逻@樣對他說。
他不知溫德這是否推脫之辭,但他相信溫錦干得出這等事。溫錦在他已與她說清楚的情況下還跑去蕭槿跟前耀武揚威,其無恥可見一斑--可惜這是他后來才知道的。
他要報復溫家人。但溫錦似乎提早聽到了風聲,居然不知所蹤。至于溫德,他原是要殺了他的,但衛(wèi)啟濯居然出來攪局。
他知道衛(wèi)啟濯就是不想讓他痛快地報仇。
他本想尋機報復,但很快,又一樁事擺在了他面前。
他的岳家人不肯讓他將蕭槿的靈柩抬回國公府,更不肯讓蕭槿葬入衛(wèi)家的祖墳。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跟蕭槿是夫妻,成婚十年的結發(fā)夫妻,將來自是要跟她合葬的。
可是蕭家的態(tài)度堅決,衛(wèi)啟濯更是出面幫著蕭家,父親受了衛(wèi)啟濯的脅迫,不再管此事,派了人將他架了回去。
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他也不知該找誰來援手。他如今只求能跟妻子合葬,但是難比登天。
蕭槿故去之后的一年多里,他每日抱著她的牌位過活,到晚寢息時也不肯離手。
仿佛她還留在他身邊。
他時常對著她的牌位發(fā)呆,亦或撫視良久,昵昵喃喃,緊擁不放,哭哭笑笑,聲聲念叨著再不分離。
人皆道衛(wèi)家那位二公子瘋了,他也覺得自己是瘋了。但他更盼著自己盡快死去,這樣就可以去找蕭槿了。
然而他又不能自盡。他聽聞自盡之人的魂魄會困于天地之間,不得輪回轉(zhuǎn)世。這可不行,他不要當個孤魂野鬼。即便是做鬼,他也要去跟蕭槿解釋清楚。
他盼了許久,終于盼來了離世解脫的那一天。
他知道衛(wèi)啟濯是如何報復他母親的,但他根本不想管。事實上,他對他母親也存著刻骨的憎恨,若非尚存一絲人倫良知,他恐怕會做出弒母之事。
蕭槿那日來書房尋他時帶著滿面倦容,確實是因為他母親。他母親又趁著他不在家中當眾刁難蕭槿,給蕭槿難堪。而她這樣做的緣由僅僅是因為心中不快,要拿兒媳婦出氣。
他真的恨,恨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母親。他固然有錯,但他跟蕭槿走向末路,他母親難辭其咎。
所以他臨死前也不肯見他母親。他知道他母親會因此承受怎樣的苦痛,但他并不想去理會這些。
這都是報應,他就是要報復他母親。
臨終之際,他全無恐懼悲傷,他居然覺得異常平靜安穩(wěn)。
終于可以解脫了。
他命人取來一把菱鏡照了一番。他發(fā)現(xiàn)自己如今瘦得皮包骨頭,眼窩深陷,憔悴不堪。
太難看了。他頂著這副形容,要如何去見她呢?他竟然為此發(fā)愁。
但他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大限已至。
混沌之中,光影浮動,諸音渺渺。
等他再度醒來,他驚異發(fā)覺,他竟然回到了年少之時!
此時他尚未遇見蕭槿,身體也完好無損,大錯尚未鑄成。
他無法形容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他覺得這是上天憐他,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這一回定要從最開始就好好待蕭槿,他還要報前世未報之仇。
他要彌補所有的缺憾。
此時他已經(jīng)開始跟溫錦私下往來了,他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將錯就錯,在溫錦面前繼續(xù)扮演前世的自己,一直拖著溫錦。等拖到懷慶大長公主來京,他就可以正式開始他的計劃了。亦且,他沿著前世的軌跡走下去,興許就能最大程度地保障蕭槿還能如前世一樣嫁給他。
但是蕭槿那邊的事進展得卻不順利。她好像不太喜歡他,她更喜歡她那個寄住府上的表兄。她任由她表兄拍她腦袋,她不肯拿他遞過去的傘卻等著她表兄來接。
他心里酸得很。她那個表兄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書生,哪里及得上他?
偏偏他還不能表露自己的這些情緒。
不過蕭槿還是跟從前一樣遲鈍。她既然也知他有潔癖,為何不想想他怎就能蹚著滿地雨水來給她送傘呢?她竟然完全沒看出他對她的不同。
幸好她來京之后,她那個表兄幷未跟來。但更大的問題來了,她居然答應了衛(wèi)啟濯的提親。
他聞聽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狂躁得想要一刀捅死衛(wèi)啟濯。他縱馬跑去蕭家,他想抓住蕭槿質(zhì)問她究竟怎么想的,為何統(tǒng)共也沒跟衛(wèi)啟濯見過幾面就能答應嫁給他。
但他在侯府門外冷靜半晌,終究是沒有進去。
他還要等著自己的那個劫數(shù)過去,萬一他這一回仍舊逃不過墮馬受創(chuàng)的命運,他就退出,就當從未認識過蕭槿。他不能保證自己再度變成前世那樣之后能冷靜自持不發(fā)瘋,他不想再讓她陷入前世那樣的困頓之中。
于是,他眼看著蕭槿鎮(zhèn)日與衛(wèi)啟濯情投意洽,心里波瀾翻覆,卻只能忍著。
同時,他的報復計劃也即將展開。
前世溫錦曾闖下彌天大禍。她在去徐安嫻府上做客時,打碎了懷慶大長公主的父皇御賜的玻璃石兩面硯。當時他也在徐家酬酢,溫錦慌亂之下找到他,讓他一定幫幫她。
硯臺摔碎時,眾人幷未看清是誰打翻的,只知是溫錦跟袁琬之中的一個。
袁琬是袁泰的孫女,這件事鬧起來,不僅對溫錦不利,對溫家也沒有半分好處。所以他當時極力幫溫錦斡旋,又苦求父親出面去大長公主面前討個人情。
大長公主也許是看了衛(wèi)家的面子,也許是看袁家也被牽涉進來怕皇帝為難,最后大事化小,未予深究。
但是這一回,他不會再幫溫錦。并且,他要利用這件事來報復。所以他特地向徐安嫻討了一封請?zhí)?,讓溫錦去徐家赴宴。
等溫錦闖了禍,他就在暗中推波助瀾。袁家是絕不會認下這件事的,幷且還會因此跟溫家結仇。依照袁泰那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往后必然不會放過溫家,他再推一把,溫家就敗了。
至于溫錦,出了這等事,呂家不會再要她,她的未來會就此毀掉。但這并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他會再給她加一樁罪,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可惜,這一回的情形有所變化,被卷進來的不是袁琬,而是蕭枎。
他當時恨不得劈死蕭枎這個礙事的。但機會已失,對付溫家只能從長計議。
他去見溫錦最后一面時,發(fā)現(xiàn)自己重提舊事仍會不可抑制地激動。但他對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青梅竹馬的情意,他看到她只覺得惡心。
他之前假作前世的自己跟溫錦虛與委蛇時就覺得渾身難受,他有時候想起溫錦前世做的那些事就恨不能立等掐死她。
之后的事情就越發(fā)不受他控制了。蕭槿還是嫁給了衛(wèi)啟濯,而衛(wèi)啟濯竟然恢復了前生記憶。
他就此失算,陷入窘境。
一陣風來,猛地將半掩的窗牖吹了開來,吹落了案上幾張殘畫。
衛(wèi)啟沨撒然驚醒,甫一直起身,身上披著的大氅便滑落在地。
睜眼望去,油燈如豆,滿室清寂。
是了,他如今是在云南歸化。他從正四品的僉都御史變成了一個未入流的驛丞。
他又夢見了前世今生的諸般種種。那一幕幕愛恨糾葛,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他俯下身去,慢慢撿起地上的大氅與殘畫。
畫上的女子或回首流眸,巧笑倩兮,或臂挎小籃,彳亍桑林。但無論是何種情態(tài),總是穿著一身松花色的襦裙,明麗如夏花。
是蕭槿,他畫的都是蕭槿。
只是每一幅都是未竟之作。他總覺他無法將蕭槿的神情韻致描摹得盡,蕭槿身上有一種靈氣,一種難以名狀的、令人見之不忘的靈氣。
仿佛日精月華皆匯于她一人身上,望見她便身心安舒,滿腹溫柔。
他總是不能畫得令自己滿意,但還是一幅幅繼續(xù)畫。
他想留下一幅影像來。
他擔心有朝一日蕭槿的容顏會在他的腦海中模糊,他想想便惶遽不已。
十年太長,時光的細流可能會消磨他的記憶。
他還是想回去見她。即便此生不能再見她,他也想謹記她的容顏,若來世還能遇見她,他不想跟她對面不相識。
他總還是頑固地想再與她攜手的。他發(fā)覺自己重返年少時代時,就預想好了一切。
他要跟前世一樣再娶蕭槿。他要做這世上最溫柔最盡責的丈夫,他絕不會再兇她,他會跟他母親抗爭到底,不會再讓她受一點委屈。如果她問他為何對她這么好,他就告訴她,他早在最初便對她念念不忘。
但這些終歸只是他的假想,他后來發(fā)現(xiàn)蕭槿也有往生記憶,幷且無論如何不肯原諒他。
他從箱籠里翻出一幅已然泛黃的舊畫,慢慢展開。
畫上池中紅綠鯉魚往來翕忽,池邊立著一頭低頭望魚的驢。然而生機盎然的畫卷上,卻沾著斑斑血跡。
這是蕭槿新婚夜時他于臥云亭中揮筆劃下的,畫作既成,耳聞成禮鼓樂,一口鮮血涌出。
他一直都收著這幅畫,但極少拿出來。
風吹得窗扇吱呀作響,寒氣灌入,燈火瑟瑟。
他的思緒卻越飄越遠。
他又想起了那年除夕夜的情形。他背著醉酒的她在寒夜里默然行路,遠處天幕被焰火照得明如白晝,四外炮竹聲聲入耳,此起彼伏,時遠時近。
他雖覺得這些熱鬧都與他無關,但仍是在展望著下一個年頭的光景。黑夜凄迷,他也試圖尋出一條路來。
那時的他雖則迷惘又徬徨,但身邊還有蕭槿,總還是存留著希望的。
而眼下,他已經(jīng)孑然一身。
衛(wèi)啟沨遽然一笑。
前世的他何其幼稚可笑,總是作繭自縛,總認為時光還長,一切都來得及。
他一點點將案上書畫收起,輕輕念誦《留別妻》。誦到最后“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兩句,他入神良久。
無論“復來歸”還是“長相思”,似乎都沒有多大效用。
相隔一世,他仍然尋不見自己的出路。他仿佛永遠都徘徊在迷途上,永遠都惶惑無依。
他的未來何在,他的明天將會如何,他并不確切知道。他總是住在自己圈畫出的囹圄里,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他會等來他想要的結果么?也許會,也許不會。
或許一別就是一生,也或許還有一番際遇等著他。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百年明日能幾何?
人生能得幾個十年呢,最怕的是冉冉老將至,區(qū)區(qū)心已疲。
他尋來一根長針獨自挑燈花。
一聲輕響,火焰瞬時更亮了一些,燒紅成結的燈花卻應聲落地。
他于燈前煢煢孑立,對著地上那幾成灰燼的燈花出神,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