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作用下,大多門框或門都已經(jīng)變形,任燚撞了一下沒撞開,他用力拍擊門板:“爸!宮應弦!你們聽到嗎!開門!開門??!”
里面沒有動靜。
任燚用腳踹、用身體去撞,門已經(jīng)被撞開了一條縫隙,他從腰間解下撬棍,去撬卡著門板的上門框,在粗暴地破拆下,門終于被他弄開了一條足以供人通過的縫。
任燚擠進去一看,心臟幾乎停跳。
廁所內(nèi)盡管比外面好一些,但也已經(jīng)毒煙彌漫。
任向榮戴著面具、披著防火毯坐在輪椅上,雙手無力垂落,而宮應弦倒在地上,倆人均是不省人事。
宮應弦只穿了褲子,他的衣服都化成了浸了水的布條,封住了門縫,試圖阻止要命的煙氣鉆入,他的腿上有明顯的燒傷。
任燚沖過去,先摘下自己的面具扣在了宮應弦臉上,順便探了一下他的脈搏,盡管微弱,但還在堅忍地跳動著。
宮應弦突然動了一下,然后緩緩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任燚,似乎努力想要看清,卻逐漸失焦。
“應弦,應弦!”任燚撫著宮應弦滾燙的臉,含淚道,“別怕,我來救你了?!?/p>
宮應弦聽不清任燚的聲音,也恍然間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有雙目在本能地尋找著焦距。模糊的視線里,一個人影晃動,漸漸地,他看出一張焦急的、痛苦的、擦著煙灰的臉,漸漸地,他看到那張臉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眼神就在此定焦。
回憶與現(xiàn)實瞬間交錯,重疊著浮現(xiàn)在了宮應弦眼前,他看到烈焰侵蝕的絕望煉獄中,一個人堅定無畏地向他走來,朝他伸出有力的手,給他寬厚的懷抱,用干裂的嘴唇撐起的笑容上方,一顆小小的黑痣在他狹窄的視界里就此烙下了終身不忘的記憶,那人說:“別怕,我來救你了。”
宮應弦脫力地囁嚅著:“叔叔……救救我……”
任燚痛得仿佛有人在剜他的心。
他勉強抹掉眼淚,又起身去檢查他爸,當他的手指抵住任向榮的頸動脈,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時,他愣住了。
“爸……”任燚叫著,聲若蚊吶。
任燚瘋了一樣去摸任向榮的脈搏,去探他的鼻息,均無反應。他喉嚨里發(fā)出瀕死一般地悲鳴,他將任向榮平放在地,托高下巴,兩手交握,開始做心臟復蘇。
“爸,醒醒,爸,我求求你,醒醒?。 比蜗驑s淚如泉涌,已然模糊了視線,他不斷地按壓著任向榮的胸腔,交叉配合人工呼吸,卻不能換回一絲一毫回應。
“爸——”任燚撕心裂肺地叫著。
“任隊長!”有人在窗外喊著。
任燚渾然未聞,依舊不停地做心臟復蘇,一下,一下,哪怕精疲力竭,哪怕雙臂酸軟也不肯停下。
之后到達的中隊從樓梯的另一面升起云梯,在開啟的窗戶里看到了任燚,他們翻窗而入,把幾乎癱軟地任燚拽開,將任向榮和宮應弦從窗戶里抬了出去。
很多人在任燚耳邊說著什么,或急躁、或迫切、或擔憂,但任燚一句話都聽不懂。
“爸……爸……”任燚伸手徒勞地想要抓住自己的父親,可模糊的視線里什么也沒有,整個世界都在眼前轟燃坍塌,塵沙四起,遮蔽了所有的光,帶來仿佛永不會彌散地黑暗。
任燚忘了思考,忘了行動,他恍惚間被人架起,煉獄般地熱浪在遠離,渾濁的空氣被替換,耳邊是喊叫聲、剎車聲、警笛聲、腳步聲,聲聲雜亂,他仿佛從一個世界到了另一個世界,可他已經(jīng)放棄了感知。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人走到了他面前,蹲了下來,任燚茫然看著前方,眼底沒有焦距,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這個人,用一種仿佛不知如何組織語言地艱難口吻,緩緩說道:“老隊長,是猝……猝……”他似乎喪失了語言能力,好半天都說不出下一個字,良久,才道,“他沒有遭罪?!?/p>
任燚依舊茫然,似乎沒聽懂。
那人把一個微微發(fā)熱的東西塞進了任燚手心,哽噎著說:“里面有老隊長最后的話?!闭f完,他起身走了。
任燚低下頭,認出那是一個手機,他看著那個血紅色的播放鍵,綿軟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
短暫的停頓,一個女聲快速說道:“你好,119指揮中心,有什么可以幫你?!?/p>
“咳……咳咳……小同志,我這里著火了?!?/p>
“請將你的詳細地址……”
“你聽我說,你一個字都不要說……咳咳……聽我說,然后記清楚了?!背畴s的背景音,將任向榮的聲音襯托得格外沉穩(wěn)冷靜,“我是退役消防員,我現(xiàn)在在巖田路8號壽康養(yǎng)老院,離我這里最近的是八里消防隊。不要走陽光路,那里變道車道狹窄容易堵車。院外大門左側(cè)和東南門各有一個市政消防栓,樓內(nèi)每層有兩個消防栓。起火點為三樓西側(cè)倒數(shù)第五間的茶水間,煤氣罐爆炸起火,這里的家具和裝飾大量使用聚氨酯,消防車到的時候一定已經(jīng)失控,救援重點是阻斷火勢蔓延,水槍要封堵起火點上下左右四個方位的房間。到了之后先在西南側(cè)架云梯,這邊住的都是腿腳不便或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無法自行撤離?!?/p>
“先生……我、我已經(jīng)通知八里消防隊趕往事故地點,請問你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能夠自行撤離嗎,周圍過火了嗎?”
任向榮劇烈咳嗽了兩聲,輕聲說:“我腿腳不好,跑不掉了。我、咳咳、我有話,想跟我兒子說,他也是消防員,他是中隊長呢?!?/p>
接線員沉默了一下:“您說?!?/p>
“任燚,我這回,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你了,要是不能,現(xiàn)在說的就是遺言了?!比蜗驑s呵呵笑了笑,又伴隨著一串咳嗽,“你老覺得,我挺虧的,好不容易退休了,又病了。我不這么想,真的,我跟你說過,能活到現(xiàn)在,這運氣就跟偷來的一樣,我知足了??墒悄?,我也不愿意余生都困在這把椅子里,困在這具病體里,所以,我沒什么遺憾的。這火啊,是老對手,也是老朋友了,火里來,火里去,我贏了火這么多回,也該讓它贏我一把了??瓤?,任燚,有你這個兒子,是爸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你什么都好,真的?!比螤D顫抖著、哽咽著,“你不愿意結(jié)婚的原因,我知道,哈哈哈,你以為能瞞住你老子嗎,我都知道,我不勉強你,只要你幸福,只要你能找到人照顧你、陪著你,怎么都行,小宮警官,很好。我呢,要去找你媽了。兒子啊,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去找你媽了?!?/p>
錄音戛然而止。
手機脫手掉在了地上,任燚抱住腦袋,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