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似的云翳脫垂在海面,尾擺拉的極長。咸苦、濕冷的海風(fēng)卷在晨霧里,一層一層將太陽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
馬柯的魷魚干就晾在窗子上,窗外是趕早賞日出的乘客。他看到了Davy帶來的女人也站在甲板上,她的身量偏薄,年紀(jì)也不算大。之前她似乎身體不適,一直在房間里休息。
手機(jī)在一旁亮著,上面是一條關(guān)于Davy的死亡通知。25歲的海乘戴維·趙,早在兩天前就因意外死在了一家滑雪度假村,只是出事地點偏僻,消息經(jīng)過送治、搶救、確認(rèn)身份等一系列流程,再傳到他這里時,已經(jīng)太晚了。
馬柯蹬上靴子,推開了艙門。
甲板上傳來人們的驚呼聲。
海浪沖撞船身的那一刻,巨大的紅日也從暗沉的天邊剝出一縷縷金光,直直地沖破云翳,向著銀白的浪層灑下來。
潮腥的氣息與金紅的光輝交替著涌動,霎時間便使整條客輪沐浴在富饒的光與熱中。
簡韶站在護(hù)欄前,靜靜眺望著這一幕。
太陽升起來了,似乎永遠(yuǎn)不會落下。而海面這樣寬廣,像開闊而寧靜的愛。簡韶仰起頭的時候,會想起萊蒙托夫?qū)懞5脑?,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著…?
在那大海上淡藍(lán)色的云霧里
有一片孤帆在閃耀著白光
它在尋求什么,在遙遠(yuǎn)的異地
它拋下什么,在可愛的故鄉(xiāng)
簡韶禁不住哂笑自己,沒用的戲文專業(yè)的學(xué)生,在這種情境下想到的居然也是沒用的詩歌。
垂下眼簾的時候,翻涌的浪花撲在船身上,似乎能將她的腳踝也一并拖下去,她的心忽而撲通撲通地撞擊著胸膛。
簡韶知道自己該移開視線了,可是目光卻好似被磁鐵吸附在海面上。在審訊室時,也有這樣的水花……簡韶的視線恍惚了幾分,她記得是一條河,對,是流河。她躺在里面,不停地漂著,一路漂到一九六六年。水里面有其他的尸體,就在她的身邊。總有人跳河,跳進(jìn)母親河里,他們是老師,編輯,也可能是走資派的小姐。
簡韶想,他們活不下去啦,就像她一樣,人被逼瘋了就會跳進(jìn)水里,恍恍惚惚地去死了,有時候連自己也意識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馬再甫再逼她,她也快要死掉了,和一九六六年的人沒什么不同。人在強(qiáng)權(quán)下連死都不怕了,看來連死神也歸權(quán)力掌管。
“小姐?你怎么了?請小心一些!”
一只手將簡韶從恍惚的幻覺里生生地拽出來,陽光直直地打在眼睛上,有幾分生冷。
簡韶回過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腳全部麻掉了。她痛苦地蹲坐了下來。
“白小姐,你沒事吧?”馬柯喊著乘客信息表上登記的姓氏。簡韶沒有反應(yīng),他心底大致也有了數(shù)。
不過他還是蹲下去檢查簡韶的狀況,簡韶?fù)u頭:“我沒事,只是腿麻了?!?
馬柯注視著她發(fā)白的臉色,識趣地沒有再問。
簡韶平復(fù)著心緒,后背隱隱滲出一層冷汗。她發(fā)覺自己雖然嘴上不再提和審訊室有關(guān)的任何話題,但是身體早已牢牢記住了那種窒息、絕望的感覺。
她迷戀水流拯救她的感覺,又抑制不住地想被水流完全淹沒。簡韶為自己潛意識里復(fù)雜的自毀傾向打了個冷戰(zhàn),她明白自己應(yīng)該尋求心理疏導(dǎo)的幫助,不過她經(jīng)歷的事情是絕對不能告訴別人的。她想起了莊緯,又很快地否決了。
馬柯將她扶到一旁的太陽椅,好心地從自動販賣機(jī)里取了一瓶水。
簡祈剛從房間出來,正好看到馬柯圍著簡韶轉(zhuǎn),頓時連吃了他的心都有了。昨晚簡韶說不想和隋恕在一起,他特別高興,大意地睡過頭,結(jié)果今天又冒出來一個馬柯,可惡!
他上上下下地將馬柯打量了一圈,覺得馬柯丑的像海底隨便長長的丑魚,哪兒都不好看。他幾乎把這輩子的“丑”字都罵完了,但是由于掌握的詞匯太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其他咒罵的臟話,這讓他更加痛恨馬柯了。
在心底將對方貶斥得一文不值后,簡祈心里又生起了嘀咕,萬一簡韶的審美又改成了這種的呢?
不過歸根結(jié)底,還是馬柯的錯。他將馬柯曬在窗戶上的魷魚干毫不客氣地?fù)屪?,隨后向著甲板興師問罪去了。
游客看完日出,三三兩兩地趕往自助餐廳用早點。
簡韶的余光瞥到了簡祈,一看到他的表情,她便猜到他腦子里估計又冒出一堆奇怪的想法了。
“您能幫我聯(lián)系客房部改一下餐食嗎?”簡韶借口想要支開馬柯。
馬柯一愣,還是同意了。
簡祈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馬柯和簡韶低語幾句,離開了她的身畔。他跑過去,拉住簡韶的手。
“怎么啦?”簡韶問。
他將腦袋塞進(jìn)她懷里,又將身體往她身體上靠。
“你太大了,抱不動你了——”簡韶笑著推一把他的腦袋。
簡祈直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他對著簡韶左瞧瞧,右看看,警惕地挨著太陽椅席地坐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只守護(hù)她的小獸。
“這里有椅子。”
他抱住她的腳踝,悶聲說:“不喜歡?!?
路過的人奇怪地瞥過來,簡韶的臉發(fā)燙,干脆捂住眼。她想,小祈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個成年人了,但是行為還像個小動物一樣。
簡韶張開手指,從指縫掃過去,果不其然,簡祈正在看著她。
他似乎并沒有什么愛好,只是很喜歡盯她。如果不跟他講話,他甚至能什么都不做,看她一整天。
小祈忽而湊近她,旁敲側(cè)擊:“你討不討厭,黑色的人?”
簡韶趕緊捂住他的嘴巴,他眨眨眼,不明所以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掌心。
濕癢的感覺順著掌紋蔓延,簡韶收回手,低聲說:“船上有很多外國人,不可以講種族的話題?!?
他偏偏腦袋,似乎因為物種差異不明白她的意思。在他眼里身體上帶著什么顏色的生物色素都無所謂,只有丑是最討厭的,比如馬柯就丑死了!想到這里他又恨恨地磨牙。
他把腦袋挪過去,噘嘴討好地親了親她的指尖,又想出一個絕佳的主意:“你喜歡黑,我可以涂黑——”
在海底的時候,因為光線無法穿透水層,誰也看不到誰,大家干脆就隨便長一下。有的魚類進(jìn)化出兇殘猙獰的口器,通體都是黑乎乎的,有的生物干脆一點顏色都沒有——比如它。透明、柔軟的身體和海水似乎融為一體,不仔細(xì)看的話,就會撞進(jìn)它的嘴巴里成為腹中餐。
他盤算著,她喜歡什么顏色,就把他弄成什么顏色的好了。她高興的話,就可以多喜歡他一點了。
簡韶端量他的小臉半晌,哭笑不得地說:“我和剛剛那位先生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你怎么以為全世界都會喜歡我啊……”
“因為你很好!”小祈注視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所有人都好!會原諒很壞的我,會教我用勺子、說話,會把身體的營養(yǎng)給我,會陪著我睡覺,會摸我,會讓我很舒服……”
簡韶越聽越不對勁,趕緊捂耳朵:“好了好了——”
簡祈乖乖閉上了小嘴巴,沒一會兒又張開,使勁抹黑對手。
“馬柯很壞,丑,討厭!”他用三個不同的詞匯全方位地展示著馬柯的缺點。
他給她上眼藥:“馬柯最令人厭惡、憎惡、憎恨、忌恨!”
他很滿意自己的形容,不枉費(fèi)他搜腸刮肚了這么久,精心挑選了四個高級的詞組闡釋自己的中心思想。雖然在簡韶看來這只是小學(xué)生學(xué)組詞。
簡韶知道,如果再不轉(zhuǎn)移話題,他能詞語接龍一整天。
簡韶板起臉,問:“你還沒老實交代你是怎么把我弄到這里的?!?
提起這個事情,小祈的眼神不由地飄移。簡韶心知他或許用了些特殊的手段躲避追蹤,不過沒想到他會這么大膽。
“盜用死者的身份?”
“短暫地用一下?!彼犞笱劬Γ瓷先ビ行o辜。
“每時每刻,都有很多人死去——”但是他們的身份信息不一定會立馬消除,特別是異國去世。
簡韶的腦袋嗡嗡的。
簡祈將手伸向后腦,摸出一枚黃豆大小的橢圓形粒子。
“這是什么?”
“莊緯叫它BOOK?!?
簡韶捏起這個表面上平平無奇的小東西看了一會兒。在她出事之前,社會最后的兩個熱點一個是HOG事件,一個便是超級針。簡韶不得不往這個方向猜測,或許這也是一枚與大腦相連的微電極芯片,可以讀取大腦的指令。
她急忙抱住他的腦袋,翻找著檢查有沒有超級針的針口。
小祈以為她要親他,高興地?fù)ё∷蛄颂蛩哪樀啊?
“不許舔我?!焙喩刂浦顾?。
他喜歡舔人的壞毛病還是沒有改。
“我沒有事的!”小祈笑瞇瞇地說。他告訴簡韶,這塊叫BOOK的小東西只是讓他的大腦獲得了進(jìn)入數(shù)據(jù)庫的權(quán)限。
“我能看到很多的波……我進(jìn)去,找到一樣的波……”
他又在講奇奇怪怪的話了。
聽他話里的意思,隋恕他們似乎并沒有將超級針用在他身上。簡韶微微松了口氣,她抱住簡祈,后怕地說:“以后不會再讓你做實驗品了,我們找個地方重新生活吧?!?
朝暉暖洋洋地灑在兩個人的側(cè)臉,簡祈想,他從來沒覺得日出這樣好看過。
他動了動水草綠的眼珠,悄悄問:“不帶馬柯嗎?”
簡韶加重力道揉他腦袋:“說了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
簡祈十分高興,大聲說:“也沒有隋恕!”
“沒有隋恕。”她說。
他抱住她,覺得自己在做夢。直到一道驚愕的男聲打斷他們的交流——
“你們是隋恕的朋友?”
馬柯更換完菜單,拿來請簡韶簽字,恰巧聽到了他們最后的對話。
世界總是意外的小,馬柯摩挲下巴:“留學(xué)圈也很小?!?
簡韶本想否認(rèn),不過看馬柯意味深長的眼神,她還是閉上了嘴巴。
馬柯攤手,“我和他不是很熟,他比我高幾級,我們只是在同所高中一起選過先修課程。后來他沒申美本,回國了。”
小祈不關(guān)心馬柯的話,只是看向簡韶。
她垂著眼簾,神態(tài)里有些刻意回避關(guān)于隋恕的話題。
不過她很快地抬起眼,認(rèn)真地問馬柯:“你是繼續(xù)申的美本嗎?我現(xiàn)在……還有一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如果我不想繼續(xù)在國內(nèi)讀了,有沒有辦法能快速地出去呢?”
馬柯愣了愣,道:“你可以試試轉(zhuǎn)學(xué),通過學(xué)分互認(rèn)將你在國內(nèi)的學(xué)分轉(zhuǎn)到海外的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