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嘴鷗和銀鷗翱翔的河道邊,步梯上結(jié)了水晶般晶瑩透徹的薄冰。
大屏上播送著溫和且盡量不刺激社會各界的早間新聞,晨釣的人一如既往地坐在河岸線上,生活在相交又不相交的地方風平浪靜,又各自暗流涌動著。
莊緯送離Q0113的轎車隨著早高峰堵滯在了離馬南里還有兩條路的紅綠燈口,遠遠傳來哄鬧的吵嚷,隱約能瞧見一些頭發(fā)花白的伯爺、姨婆堵在政府門口。
堵車的半個多小時里,莊緯大概弄清楚了這是一群什么人。
最前面盤著高髻、裹著大衣、叫得最兇的是本地的退休居民,目的在于抗議養(yǎng)老金納稅的新規(guī)。后面跟著稀稀散散裹著黑襖、圍著擋風頭巾的市郊人,一半是過來討要暫居證,一半過來實名舉報村里欺男霸女的農(nóng)管。
白新波人雖暴斃身亡,他的混改卻實打?qū)嵉匾廊辉谶M行著。包括但不限于,養(yǎng)老方面,按照3%的比例遞延納稅,繳納稅款計入工資、薪金所得項目,以減輕政府的養(yǎng)老負擔。從部分試點地區(qū)開始,逐步推進退休金以購物卷發(fā)放,到指定公共超市、公共食堂消費。
農(nóng)業(yè)方面,第一,改退耕還林為退林還耕;第二,限制農(nóng)業(yè)人口流動,收緊農(nóng)業(yè)人口進城務(wù)工政策,非必要不頒發(fā)暫住證;第叁,逐步試行農(nóng)管下鄉(xiāng),管理一切農(nóng)業(yè)活動;第四,逐步收回土地承包權(quán),在平城幾個郊區(qū)村莊試行生產(chǎn)隊模式。
莊緯放下車窗,正碰上并行車輛的車主探出眼瞧。“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正常通行啊。”他順口說了一句,側(cè)過臉,莊緯卻好似被鷹爪扼住,瞳孔放大,愕然失措。
汽車尾氣在狹窄的車縫里悶閉,兩只突兀的眼蛋像瘤子掛在對面之人干皺、脫垂的臉皮上,恍如青天白日里一只野鬼。他的骨相高挺,而頭發(fā)稀疏,顴骨是刺刀挑著人皮,整張臉透著亢奮又憔悴的違和感。
“馬先生?好巧……”
莊緯先是一驚,馬再甫怎么也在這兒?隨后又蹦出一個念頭:馬再甫怎么老成這個樣子了?
這條路并不是通往他工作單位的必行之路。
“巧遇,莊先生?!瘪R再甫的嘴巴一點點裂開,露出一個禮貌微笑。因為過于用力,看上去整張臉都是扭曲的。
莊緯不欲與其多言,準備關(guān)上車窗。卻聽馬再甫道:“一時半會是不會順利通行了。”
莊緯意識到,他在認真回答自己最開始的那句抱怨。
“那太不妙……”
馬再甫慢條斯理地笑了笑,平直的嘴唇看起來不是揚起,只是抽動了一下。
“這些都是老人,老人意味著不能碰,靠近些就要倒下。現(xiàn)在又是早高峰,動一動手,鏡頭就都掃過來了。”
莊緯定定地看著前方,沒有說話。
馬再甫從嘴皮里擠出極快的氣音,似乎是一個笑,也似乎只是一個語氣詞。
“其實也很好辦,”他輕快地說,“想解決事情,就請到禮堂坐下。不想解決事情,也不能動手,可以撒辣椒水——”
莊緯的眉頭微微擰起。
馬再甫慢慢說著,銳利的目光卻借著后視鏡的反光,掃視著車后座。
那里搭著一條長長的毛毯,拱起來的一個不大的小包,露出半顆毛茸茸的腦袋。
“莊先生什么時候有小孩了?”他的語氣不咸不淡,“還是說要送到隋恕那里?這里離馬南里不遠。我聽說他有女朋友了,真是恭喜。”
“今天是工作日,您還是關(guān)心一下上班會不會遲到吧。”莊緯道。
馬再甫感慨地笑了:“我怎么會遲到呢?我可是一個閑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腿。
當失控的車輛撞過來時,他并沒有感受到疼痛,只是大腦一片空白。此后噬骨的疼痛變成了螞蟻的啃咬,漫長而永無盡頭。
莊緯沒有再理會他,將車窗緩緩升起。馬再甫的臉還有那些混亂的抗議與爭吵,全部隔絕在冷冰冰的車窗之外。
車艙像一個真空罩。
但是莊緯依舊感受到了某種不安,那是危險、動蕩與憂慮交揉在一起的隱隱的高壓。
﹉
冬陽隨著海鷗的翅翼伸展開,也伸到簡韶的床沿,灑向她的面頰。早晨是新鮮的,但是她似乎并沒有做好準備,迎接這全新的黎明。
她接受什么都好像比別人遲緩些,就像大學剛開始的時候,當其他人已經(jīng)在入學的兩周內(nèi)完成了戀愛、分手,如魚得水,她還沒有完全認清班上的同學。還像一張皺皺巴巴的皺紋紙,沒有撫成最光潔、體面的模樣,讓大學生活在上面舒展自如地寫就。
所以這個清晨,她也只能像往常一般,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竭力地打理著自己的東西,試圖通過排布一切將自己的內(nèi)心排列得井井有條。
可是這里每一處都有隋恕的痕跡,有著淡淡紅雪松氣息的衣柜,很像那天晚上他把臉埋進她濡濕的耳鬢時身上的氣息。他把她從柜子里抱出來,握住她腰肢的手也曾撫過一樓的深色胡桃木扶手椅。
她反復地見到過的,他每次回來,都會坐在那里面看期刊,她的視線從二樓垂落過水晶吊燈時,會看到壁爐里的火苗一簇簇地跳躍,跳躍,從她來之前一直到現(xiàn)在。旁邊也是一只同樣漂亮的帶著鍍金青銅腳座的木質(zhì)矮柜,紫檀木、黃楊木與郁金香木,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中間有橢圓的琺瑯彩。他送給她的胭脂盒也是琺瑯彩的,上面勾著花卉。
他留下了洋樓,老物件,也把她留在了這里。和這些物什一般,困在了座鐘的擺針間,鐵藝燈具的陰影里,困進了回憶里,變成了一縷游離其中的氣息。
簡韶回過神時,已經(jīng)反復地擺正收音機好多次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夢里。所以在夢里那些“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在現(xiàn)實里所有人都可以做。
她不是特別的,她是普通的。
簡韶緩緩地收回了手。
直到一道突兀的電話鈴打斷了她的思緒。響了幾秒后,簡韶仿佛才明白需要接起。
電話另一頭響起一道女聲,居然是宋上云。
簡韶一時有些恍惚。
學校的事情,對她來講仿佛是上個世紀一般了。聽著宋上云徐徐講期末考試的事情、學生會發(fā)獎品的事情,她只覺得時過境遷,恍如隔世。
“姐姐,聽說你生病了,你的身體還好嗎?一直沒有給你打電話,怕打擾你休養(yǎng)。”頓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我很擔心你……”
簡韶抬起頭:“謝謝你呀。我就是……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了?!?
簡韶盡力捏造一些聽上去還算合理的借口,“我行動不便,通勤也挺麻煩,所以就申請延考了。”
“啊,是嗎?這樣呀……”電話那頭聲音很輕。
“怎么?難不成院里傳我意外懷孕了?”簡韶還有閑心開個玩笑。
宋上云不出所料地沉默了一會兒。
“姐姐,你別放在心上。他們說的那些東西,一向都是沒個邊際的?!?
簡韶沒評價,只是隨口問她:“咦,你怎么有我手機號的?”
那邊停了停,坦誠地回答:“我問吳娉要的。今天值班的時候,我聽到劉熙婉學姐吐槽她碰到了吳娉,吳娉指桑罵槐,指責唐寧表面上裝成是你的朋友,實則連通問候病情的電話都懶得打。我想,姐姐對我很好,我也把姐姐當朋友,所以應(yīng)該打這個電話?!?
宋上云總是很會講話。
簡韶在聽到吳娉的名字時,停了停手上的動作。吳娉能幫她講話,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不過其實也不稀奇。在最開始,她還沒搬來馬南里的時候,吳娉就反復地告誡她,可以喜歡隋恕,但是不要愛他,隋恕是不會娶她的。
那個時候她就是這樣有些“多管閑事”的直言的人了,盡管她并沒有幫過吳娉多少,只是幫她封過一次校園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