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冬的鳥在鐵絲窗邊嘰嘰喳喳地叫,簡韶走過去時,它們便呼啦啦地掠起。日光順著扇動的翅翼抖落在她的臉頰上,仿佛散下一片片剛熟的、滾燙的苞谷。
校園多么寧靜、美麗。
當她懷著游客的心態(tài)回來,不再步履匆匆地夾著一堆等待簽字的文件,這份美麗才終于落入她的心中。
簡韶摘下帽子,讓溫情脈脈的冬陽完全鋪滿面部,風掃過耳梢,帶起一縷縷黑發(fā),像伸展的觸角般感受著無處不在的冬景。一切冬的訊息都如涓涓細流,從四面八方匯入她的心田。
在等待唐寧的這段時間,簡韶爭分奪秒地享受著寧靜的一刻。她在樹底下蹲下撿枯葉,一片一片地卷成玫瑰花,“我剛上大一的時候最喜歡這么玩了,你看像不像玫瑰?”
小祈特別認真地左看右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覺得簡韶好厲害。
她笑起來,用皮筋綁好,插到它的耳邊,“用銀杏葉卷的話更像玫瑰,赤北道那兒全是銀杏樹,我以前天天去那里撿葉子卷成小花。”
小祈戴著她的花,不敢隨便動,只敢轉眼珠子。不過風掃過來時還是掉下去了,但是它的速度更快。在飄到地面之前,它便伸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þö18Т𝖊.cöℳ蒍楍攵唯①槤載蛧阯綪至リþö18Т𝖊.cöℳ閲dμ
“沒事的,我可以再給你卷?!?
簡韶看到它這樣珍惜,不由地想起剛入學的時候,因為別人過圣誕節(jié)都會收到很大的捧花,她也會很羨慕地給自己卷幾朵小花。后來和前男友談戀愛,卷給他看,他也只覺得好笑。
也只有小祈會覺得她特別厲害,珍惜地對待她隨手卷的小東西,害怕掉到地上。
分神之際,她感到一張臉龐忽地湊近了,是小祈湊過來,鼻尖幾乎要貼上她的鼻尖。
“嗯?”她不自然地想后撤,卻看到它特別仔細地盯著她的眼珠。
“做什么?”簡韶問。
“看姐姐,想什么?!彼€記得在外面要叫她“姐姐”。
“這怎么能看得出來啦?會讀心術才能看出來?!焙喩匦?。
小祈較真地說:“能的?!?
“哦?”簡韶被吸引,主動湊過去,“那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它看上去有些怏怏的,失落地說:“不是我。反正!”
“怎么能看出來?”
小祈嘰里咕嚕地又說了好多,簡韶大概聽出些眉目,原來人在想不同的東西,細微的表情變化以及大腦產生的電波是不同的。對于它來講,只要對面的人出現的次數夠多,就仿佛輸入了足夠多的樣本,供它的大腦處理器來甄別、匹配和判斷。
這樣的功能仿佛是一臺復合型的識別機加測謊儀。如果類比成動物的話,有些像新聞里陌生男子偷偷尾隨女子時,路邊的小狗總能分辨出男子的不懷好意。
她想起那截斷指,基本能猜到是誰的杰作:“小祈,夜里是不是有人來到家里了?”
它似乎并沒有放在心上,還在糾結她剛剛想誰了。
“很弱的?!彼鼪]忘了強調。在簡祈的眼中,小個頭的人類和地表上的小型節(jié)肢動物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都沒有什么攻擊力。不過人類的熱武器還是需要提防一下,所以它在確保不會吵醒簡韶的情況下才出的手。
“那這些人呢?”
“走了,”簡祈玩她送的卷花,并沒有將晚上的事情放在心上,“有人,窗子上?!?
簡韶一驚。
簡祈感受到她的情緒波動,困惑地抱住她的胳膊,“我保護姐姐——”
簡韶拍拍它的頭:“知道的知道的,你最靠譜了——窗子上是什么人?”
“好人?!毙∑碚UQ劬Α?
“一直保護我們?”簡韶想了想,“翟毅哥?”
小祈不認識,但是它能分辨出,對方并無惡意。
簡韶捏著樹葉,覺得他們一定是為了小祈來的。她心疼地摸了摸它的頭發(fā),思索如何才能保護好小祈。
﹉
唐寧氣喘吁吁地跑來時,簡韶早已讓小祈變成軟軟的水晶膠,如一串項鏈般地盤在她的脖子上。
唐寧夾緊了考研單詞,很遠便瞥見簡韶穿著長長的白色大衣坐在樹下,領子和帽沿之間,隱隱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頸。
她的步伐不由地放慢,最后在距離簡韶不遠的地方站定。
簡韶微微側臉,正好也看到了她。
“抱歉,剛剛背單詞,忘了時間……”唐寧充滿歉意地走過去,目光在她的大衣上飄動。
看上去真是一件好薄、好輕盈的衣服啊,但是唐寧知道,一定比她七十塊錢買的派克服要暖和太多太多。她猜測或許是羊毛,因為她曾經穿過百分之五十的羊毛衫就已經非常暖和了,也或許是更為昂貴細膩的小山羊絨或者駱馬毛。不過她沒有穿過,所以無法具體地分辨。
冬天總能以它刺骨的冰寒讓她體會到切膚的貧窮,所以她總是那樣真情實感地厭惡著一切陰冷、潮濕的東西,在她的記憶里和貧窮仿佛一對雙生子。她期盼夏天,就像期盼人生的朝露一般。
簡韶能夠隱隱地感受到她目光的流動。其實這些衣服并不是她買的,都是搬進馬南里時隋恕放進衣柜的。他沒有單獨跟她講過,或許是覺得這件事只是隨手的小事。她出門時會穿,因為防風保暖性很好,也并沒有想太多。
“沒事的,我也剛來。”簡韶說一句。
日光穿梭于樹梢與空氣的微隙里,舒緩、綿長,兩個人像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并肩向著高主任辦公室走過去。
簡韶記得她們最后一次同行還是初雪那天。琥珀色的燈束下細雪簌簌,她告訴唐寧可以給她發(fā)消息,以免劉熙婉那邊不好相處。只不過后來她一次也沒有發(fā)過。
再后來她不疼不癢地生活,上手術臺、九死一生,而唐寧繼續(xù)備考、比賽,刷各種加分。
唐寧突然問她:“你的身體還好嗎?”
簡韶依舊笑著,聲音隨著白霧在半空里輕飄飄,“還好呢,就那樣。”
她們又聊了幾句,或者許久不見的朋友都會這樣,熱絡里帶一些生疏。直到簡韶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唐寧笑著說:“今年不回嘍——”
“哦,是備考的事吧……”簡韶能理解。
唐寧無奈:“我也想只備考,不過前天學校下了通知,黨員、預備、積極分子、學生骨干四類學生假期要就近下鄉(xiāng)鍛煉?!?
“三下鄉(xiāng)實踐嗎?”簡韶有印象,“馬上過年了,應該也實踐不了幾天了。”
唐寧搖搖頭:“應該不是三下鄉(xiāng),這次是另一個鍛煉活動,聽說教育局的方案做到了大年二十八。我被分到的那個村聽說這段時間正為了農管的事情在鬧事,因為沒有暫住證,所以沒鬧成功就回村了。我上次拉住一個鄉(xiāng)親問了問,他們到底要告什么,他們說這個農管管天管地,還管下地?!?
簡韶雖然一直在城市生活,很少去鄉(xiāng)下,但是也知道農民下地天經地義。
“下地也要別人管嗎?”她稀奇極了。
“可不是嘛,”唐寧也納悶,“反正我們縣里面沒有這種事情。聽說他們村下地干活要辦干活證,農管允許什么時候干活才能干。他們不愿意務農,想進城務工,又因為辦不下來暫住證,不能長期逗留?!?
“辦干活證要花錢的吧?”簡韶大概能猜到些原因。老話說得好,一顆蒼蠅屎壞了一鍋粥,估計又是一批借著農改新政偷偷充實自己錢包的人惹出來的禍端。上面說要改,下面也不得不改,至于做成什么模樣,里面有多少自己的心思,就全憑個人良心了。
“這個村這么亂,你能申請換個地方下鄉(xiāng)鍛煉嗎?或者先專心考研,這次就不去了?!?
唐寧搖頭:“學校開了好幾次動員大會了,這次實踐也允許團員報名,不過團員得通過筆面試才能跟我們一起下鄉(xiāng)實踐。不知道這個會不會對以后三支一扶、選調生考試有好處,聽說上面還在研究方案,也可能會變成和青馬計劃一樣的項目?!?
唐寧之前參加過青馬計劃的選拔,通過???、校推薦市選拔、市級選拔,成為正式學員后,會在選調生考試中有“僅限青馬生”的崗位,上岸壓力會小很多。
不過壞處有二,第一,本科青馬生會失去保研資格。第二,這是面向基層的項目,也就是說,她在開始前就必須做好一輩子待在鄉(xiāng)鎮(zhèn)的心理準備。
當時輔導員看了一圈提交申請學生的家庭情況,把她找過來:“你的情況最適合沖一沖這個計劃,別的孩子去了基層也容易跑了,你最適合,加油試一試?!?
唐寧不知道這算是關心,還是另一種程度的偏見。因為她窮,所以活該再回鄉(xiāng)鎮(zhèn)?別人富,所以理應去考中央、市直?
這樣的想法冒出來時,連她自己都覺得過于不識好歹、曲解老師的關心了。燈管刺下干澀、蒼白的光線,她的嘴巴很干,講出感謝的話也像曝曬后脫水的糕干,咀嚼起來索然無味。
“也就是說,還是‘必須自愿’去嘍?”簡韶從她一大圈話中抓住了重點。
唐寧一時愣住,她一直在想這個可能帶來的好處,沒有多想強制不強制的事情。
“感覺應該是個機會,”唐寧樂觀地說,“第一批大家都摸不準,如果開放考試還好考一些。等后面幾批就會像青馬一樣競爭很大了。不過大家應該也都是這么想的,現在全都爭著想去?!?
“你一定注意安全?!焙喩赝錆M拼勁的側臉,由衷地希望她能夠順利。
唐寧回望她,忽而覺得她這句話有些耳熟,什么時候聽過呢?
她微微恍惚。
在鐵橋上采購年貨時,她和劉熙婉似乎有著類似的對話。那時候劉熙婉挽著她,低低地耳語:“不強制我去的話,我是不會去的,幸好現在學校也只是宣傳,不會強制我們去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