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層之下,陸地變成斑駁而模糊的色塊,眩暈晃動簡韶的視野,耳膜因氣壓的改變微微鼓脹著。
簡韶閉上眼,只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融入耳畔的背景音里。
坐飛機(jī)的感覺與坐火車是不一樣的。當(dāng)廣袤的土地隨著鐵軌的延伸徐徐展開的時候,她會想起候鳥、黃土地、連亙的山巒,在山的那一邊也會是另一部分人眷戀的家鄉(xiāng)。
而空中什么都沒有。
空調(diào)冷風(fēng)環(huán)繞在腳踝,簡韶抱緊小小祈,莫名打了個寒顫。
一名空姐走過來,將飲品放到隋恕的桌面。簡韶睜開眼睛,在對方轉(zhuǎn)身的瞬間,看到隋恕正戴著耳機(jī)看一部黑白電影。
屏幕里的女主角梳著好萊塢式的卷發(fā),和一位優(yōu)雅的紳士倚靠在游輪的欄桿上。深色的海水很假,或許只是一塊幕布。
影名閃過,黑白花體英文。
偷渡者。
簡韶僵硬地別開目光。
隋恕突然在前方起身,簡韶立馬瞇眼裝睡。
腳步聲遠(yuǎn)去,他沒有朝這個方向走。簡韶掀起眼簾,注視著他的背影。他似乎并沒有看到她。
隋恕很快又回來了。
他的個子高,斂下眉目,輕松地人群里看到她烏黑的發(fā)頂。
沒有別人在她身邊,只有她自己。
“您需要幫助嗎?”
不需要。
隋恕緩慢地笑了笑,現(xiàn)在不需要了。
整個航程,簡韶都在睡覺。壓低了眼皮,眉頭微蹙,沒有事先準(zhǔn)備頸椎枕,好似只是垂下腦袋打個小盹。
以前她經(jīng)常把腦袋壓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沉了,就不再像白天那樣拘束著不敢靠近他,反而緊緊貼著,呼吸淺淺地掃在他的脖子上。
隋恕調(diào)整pad的角度,黑白影像在她的面頰逐一上演,很像帳幔低垂的夜晚,她睡在曾經(jīng)的床上,搖曳的飛燕草朦朧。他想,或許想念這件事并不值得畏懼。
如果他想念她的話,就會在窗邊坐一會兒,在她料理花束的地方,仿佛她依然在那里。這種感覺很像在坐一班只有自己的長途飛機(jī),身體在海市蜃樓中做一場慣性運動。持續(xù)地懷有同一種心情,直到墜機(jī)之前。
簡韶在飛機(jī)抵達(dá)的廣播中醒來。
她混在乘客隊伍中下飛機(jī),烏壓壓的人頭,天空泛著陰。
漫長的路途值得恐懼的不只是海關(guān),隨時會叫的鬧鐘,繁雜的換乘,不停地向前走,直至坐上新的輪渡。
簡韶茫然地望向陌生的機(jī)場,四面八方全是陌生的面孔,她最期待的那一張臉始終沒有出現(xiàn)。
“要走嗎?”
簡韶抬眸,隋恕站在她身后。
“去哪里?”她下意識問。
“去你想去的地方?!彼逅』卮鸬?。
“我……”簡韶的目光飄移,似乎還沒放棄等待。她一直是長于等待的人,只不過等的并不是他。
隋恕笑了笑。
“謝謝你,”簡韶謹(jǐn)慎地后退一步,抗拒的意味寫在肢體語言里,“不過不必了。”
男人頷首,紳士地幫她扶住快要掉下來的提包。
“這里扒手很多,”他禮貌地提醒,“注意安全,你男朋友一時半會應(yīng)該趕不回來?!?
隋恕轉(zhuǎn)身離開。
一步,兩步。
“等等!”她急切地喊住他。
隋恕轉(zhuǎn)身,眼神垂攏她的身體,像落下一片蔭涼的陰翳。他的眉目深邃,讓她感到片刻的畏縮。但是她想,隋恕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他……他是碰到什么麻煩了么?”簡韶猶豫不決地問。
“海關(guān)查獲了一批假護(hù)照。”
簡韶的臉發(fā)白。
人來人往的大廳,混亂的語言充斥在每一個著急的角落。這里只是一個中轉(zhuǎn)的站點,飛往南半球的澳洲人、外派的華人、包著頭巾的穆斯林、占據(jù)大量輪椅不放的印度人,每個人看上去都那樣神色匆忙。
似乎并沒有人注意到椅子上僵坐著的“偷渡客”。她的長裙子因為保持太久的坐姿而略微發(fā)皺。白皙的胳膊被紫外線曬得有些發(fā)紅,緊緊抱著自己的手提包。
隋恕注意到簡韶的嘴唇已經(jīng)因為緊張而十分干澀,像缺水發(fā)蔫的花瓣,看上去可憐極了。
她眼巴巴地看著他。
隋恕的心下微動。
他聽到她啟唇提出一個請求:“你能不能幫幫他……”
一個理直氣壯的無理要求,隋恕客觀地評價。理直氣壯到他都快要認(rèn)為自己真的是她心中那種高尚無私、善解人意的人了。也只有簡韶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他是個好人,兩個人還能做普通朋友。
不過他早就“被分手”了,所以在她那里,他頂多算前夫哥。
隋恕很快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地說服自己拒絕了她的請求。
他用遺憾的語氣說:“抱歉,真是……愛莫能助——”
“真的沒有辦法嗎?”簡韶快哭了,語氣里多了央求。
她的眼睛在向上看的時候水汪汪的,眼尾濕潤綿長。濃密的睫毛被沾濕,低低地向下垂著,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幫她輕輕撫開。
隋恕微微挑眉,難道她認(rèn)為只要掉幾滴眼淚就能讓他什么都替她辦好么?
她站起來,主動向前靠近了他。
現(xiàn)在他能清楚地聞到她用的是什么味道的洗發(fā)水了,還能看到她藏在衣服里面的項鏈,一串漂亮的海藍(lán)寶。
他曾經(jīng)也送給她過一個翡翠手鐲,只不過她再也不會戴了。
如今她戴著現(xiàn)任送的定情禮物,向前任求情,真是……有趣極了呀。
隋恕再度微笑。
“多少錢都可以,我們能不能把他保釋出來?”簡韶紅著眼圈說,“我知道這有些困難,但是他畢竟,畢竟是你幫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簡韶又擔(dān)心又害怕,語無倫次。作為一個人類,突然來到另一座城市、另一個國度都需要很長的適應(yīng)時間,何況是從來沒有在人類社會生活過的小祈。
“我擔(dān)心他——”
“走吧?!彼逅〈驍嗔怂脑挕?
簡韶一愣,隨即追上他的腳步:“需要多少打點的費用?我們先去找誰呢?”
“你最好小聲些,”隋恕提醒,“華人面孔是很大的目標(biāo)。”
簡韶立馬乖乖地抿緊嘴巴。
隋恕對這條路線十分熟稔,似乎已經(jīng)走了很多遍。簡韶好奇地看著周圍的景象,土著人裹著布坐在太陽下擺攤,白人好似都不怕曬,好多都曬脫皮了依然直挺挺地躺在沙灘上。
簡韶沒走兩步就開始撓自己的臉頰,好曬……這樣的紫外線會不會誘發(fā)皮膚癌?
“你乖一點,車馬上就到?!?
“我就是覺得有點癢……”簡韶不好意思。她悄悄地?fù)鲜直?,小聲嘀咕,“還有點疼……”
她在心里想,隋恕說話的語氣很怪,和哄小孩似的,好像她多么不聽話、多么令人頭疼一般。
不過她在他面前確實顯得幼稚又天真,什么都不是很明白,什么活都不太會做。
同居的時候家務(wù)有鐘點工,請鐘點工這種棘手的人事問題也不需要管。從小到大一路老老實實地讀書,見過最壞的人就是篡改獎學(xué)金的同學(xué),碰到無賴頂多憋著火出門再投訴。
而他明顯和她不一樣,他很會安排各種事情,拼方塊似的,總是能排布出合適的結(jié)果。
簡韶想,如果他能答應(yīng)幫小祈,那么他總能找到疏通的門路。
“車到了?!彼逅退_車門。
兩人先后上車,簡韶聽到隋恕囑咐司機(jī),先去最近的商超。
片刻后,他重新回到車上,簡韶看到他買了冰牛奶和果汁。
“帶毛巾了嗎?”
“嗯?”簡韶一愣,搖搖頭。
“化妝棉?”
簡韶從包里翻出來遞給他,“喔,在這里?!?
她好奇地看著他,好像在疑惑他為什么不接。
隋恕似乎微微嘆了口氣,目光像羽毛拂過她的臉,帶了一些無奈。
“好吧,那我?guī)湍惆??!彼麩o奈地說著,自然地拉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腿上。
男人的手掌寬大、溫涼,簡韶本能后縮,但是他似乎早有預(yù)料,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握住她即將抽走的手。
“別動,我?guī)湍阕鼍o急處理?!彼逅〉哪抗獬领o地落在她的手臂。
他用冷牛奶將化妝棉充分打濕,冷敷在泛紅處。冷熱交接,簡韶倒吸涼氣。
“沒有起斑,不算嚴(yán)重。牛奶的酸性對皮膚有消炎收斂的作用,回去后再涂一些修復(fù)乳液即可?!?
他抬眼,望著她:“下次不要忘記涂防曬霜了?!?
簡韶紅著臉說謝謝。她剛剛以為他是想喝東西了,好丟人……
隋恕感受著她在自己的注視下慢慢走神,神色明晦不清。
車輛抵達(dá)目的地酒店,隋恕要了一個房間。
“還是兩間吧?!焙喩氐馈?
隋恕將pad面板給她看,是套房,連露臺都是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