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軟流沙的光暈開在她的旗袍上,孟婉秀臉頰紅得像荔枝,不是羞的,而是惱的。
只是她再惱,也脫不開溫婉性子,可憐中又透著可愛。
“傅先生顧憐舞女,又怎對我這樣壞呢?我清清白白的,從未做過一件錯(cuò)事,沒有任何對不起傅先生的地方。”
孟婉秀頷緊下巴尖,表情蘆葦似的堅(jiān)韌,可眼里閃著光,滿是淚水。
“與先生的婚約,本不是我跪著求的,我也作不來鳩占鵲巢的壞。你道要反悔,直說也好,又何必冷言冷語的,再磨折我半年?”
更何況今日……
一早,她立在穿衣鏡前,穿著傅羨書送來的旗袍。蔥白手指在緞子上又撫又展,怕有一絲褶皺,鏡子里的人,羞澀,也緊張,更多的還是歡喜……
她以為,傅羨書總是接受了她的,誰想到更是萬劫不復(fù)了。
孟婉秀哽咽一聲,就似要哭出聲來,神態(tài)那般楚楚可憐,教在一旁的舞女郎都看怔了眼。
她怕當(dāng)著傅羨書哭,又換來他的譏諷,拿起手包,便往外飛跑。
孟家這邊雖不及從前光鮮榮貴,可二老也舍不得閨女受這樣的委屈。她父親更是氣得心絞痛,高罵傅羨書何以這么欺負(fù)人,非要上門,跟傅家討個(gè)說法。
是孟婉秀跪地勸了下來,講兩家素來要好,傅家老太太當(dāng)她是閨女疼,傷了和氣,反而更傷心;況且現(xiàn)在風(fēng)氣變了,倡導(dǎo)自由戀愛,傅羨書是不想耽擱她……
末了又軟聲撒嬌,讓父親再為她尋一門好親事。
如此才讓父親消了些火氣,沒有將事情鬧得難堪。
這事先在弄堂里傳開,都道孟四小姐可憐。
孟婉秀怕父母傷心,也怕教別人瞧去笑話,白日里裝成無事人般。只到了夜晚,獨(dú)自躺著,黑暗里的光隙中總能浮現(xiàn)出傅羨書又俊又壞的臉來。
孟婉秀恨自己怎忘不掉,捏緊被角淌了好幾夜的眼淚,方才緩些鉆心的痛。
這日好好的晴天,不想變了臉,突然下起雨來,狂剌剌的風(fēng)吹著飽滿的雨珠,淅淅瀝瀝,敲打著冰涼的玻璃上。
孟婉秀織圍巾的閑暇,也渾來多識些字。
她出身書香名門,耳濡目染,自也認(rèn)得些字,但中不了男兒的用,無非不當(dāng)個(gè)睜眼瞎,落了別人的笑話。
傅羨書就是個(gè)臭混賬,睜眼瞎都不見他的嘲弄,偏偏就來笑她。
孟婉秀又想起姓傅的來,氣得拿剪刀鉸爛絨線,不甘心地拿起書,坐在玻璃窗下,一字一字對認(rèn)。
打在紙面上的,都不知是雨珠,還是淚珠。
賀維成穿著粗布短衣,正將門面外的蘭花一盆一盆搬到回家中的寬綽處,怕雨毀去蘭草嫩綠的小葉。
孟婉秀隔窗看見,忙撐了傘出去,擎在賀維成頭頂,“表哥,這么大的雨,你放它們一放,別自己淋著。”
“沒事,就有幾盆,落在雨里也怪可憐的。四小姐,您別出來,當(dāng)心著涼……”
賀維成算她母親那邊的遠(yuǎn)房親戚,不算太親,孟婉秀喊一聲“表哥”。
他從蕪湖來到上海,得孟家接濟(jì)有了棲身之所,為了報(bào)答,平日手腳勤快,幫家中做些粗使活計(jì)。
賀維成忠厚老實(shí),人也磊落大方,孟老爺很喜歡這孩子,甚至借銀元給他買了輛黃包車。
白天,賀維成就會(huì)出去拉活兒。
今日得閑,也沒忘記本行,做起拉花兒的買賣。
孟婉秀怕他淋著,高高舉著傘。她不及賀維成高大,步伐也沒他快,來回幾趟沒給他遮下多少,自個(gè)兒倒落了一肩膀的雨珠子。
賀維成看見,也不敢再動(dòng),催著她往檐下避避,“四小姐,我風(fēng)吹日曬得慣了,不妨事。您……”
嫩青窄袖褪卷,露出一小截皓皓霜雪似的手臂。
賀維成低頭回話時(shí)看見,猛地就想起那天傍晚的長街上,孟婉秀穿著短袖旗袍,走得又快又急,正噙著淚哭,旗袍側(cè)邊的扣子掉了一粒都不知。
行止間,一雙玉腿肌膚白膩。
因所想非分,賀維成的心一下亂了,話都結(jié)巴。
孟婉秀拿出手絹,遞給賀維成,“哪里不妨事?快擦擦罷。”
賀維成緊張地接過來。
孟婉秀笑起來,笑聲又軟又甜,聽得人發(fā)酥,“也有你這樣好心的人,瞧花草也可憐?!?/p>
賀維成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四小姐的花?!?/p>
孟婉秀心思纖細(xì)敏感,哪里聽不出這話里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