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頭看著這位七爺,只見他一雙好看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忘川的方向,不言語,胡笳站在他的側(cè)面,見那人目中似含著一抹云霧似的,叫人看不分明,又顯出幾分迷茫悵惘的滋味來。一旁白無常那紙糊一般的臉上也看不出端倪,可胡笳卻不知為什么,分明覺得,這勾魂使大人身上,此刻籠著一層悲意。
我當(dāng)年錯勾了一人魂魄,害他生離死別,幾世情癡求而不得,幾百年來不得安生,想來是不愿意與我說話的——
忽地,就見白發(fā)男子回過神來似的,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地回頭問白無常:“赫連翊是哪位來著?”
白無常被噎住了似的:“便是……”
白發(fā)男子凝神想了想,還不待他說完,就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恍然大悟:“哦,你說是他呀……我有點印象了,怎么還沒完么?”
胡笳的表情有些龜裂——幾世情癡求而不得?情癡?這位情癡的記性可有點差。
白發(fā)男子瞟了他一眼,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似的,伸了個懶腰,慢騰騰地說道:“人入六道輪回,算起來都過了幾百年了,他投胎不知多少次,男女老幼姓名身份時常變換,誰記得???何況我都幾百年不曾為人了……”
他最后幾個字聲音壓得很低,末了化成輕薄的嘴唇邊上一點淡淡的笑意,攏了長袖,看著白無常:“不說出來我倒是忘了,當(dāng)年我本來機關(guān)算盡,偏是你錯勾了青鸞魂魄,叫她枉死,才害得我和赫連翊反目的吧?怪不得方才不敢與我說話。”
白無常避開他的目光,微微低下頭。
白發(fā)男子搖搖頭,往前走去,狀似隨意地拍拍白無常的肩膀:“多早晚的事了,也虧你還記得,果然小白臉兒心眼兒就是小。”
胡笳腳下一滑,險些跌進忘川里。
那人大笑起來。
一條黃泉,十萬幽魂,整個陰曹里都仿似回蕩著他無羈的笑容,修長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落拓氣,好像十殿閻羅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胡笳只聽白無常輕輕地道:“這本是一段情緣,長有七世,因我當(dāng)初之過,生生改了他二人命格,本應(yīng)白首偕老卻變成了反目成仇。”
胡笳愣了一下:“情緣?他是……”
“你可曾聽過南寧王?”
胡笳忍不住“啊”地一聲:“他是……他是……”怪不得勾魂使者對這男子自稱“小人”,原來他便是那前朝南寧王爺。
白無常搖搖頭:“他第一世不過三十二歲,用心太過,死時已而滿頭白發(fā),死后癡心不改,不肯多飲那一口忘情之水,在奈何橋邊苦等十年,等那人一同入輪回……”
胡笳問道:“不飲孟婆湯者不是不可再世為人么?”
白無常點點頭:“所以第二世他化作飛蟲,飛到那人夜挑的燈下,只是可惜,那人懵懵懂懂肉眼凡胎,竟將他捉了,碾死于指尖?!?/p>
胡笳卻不知要說什么了。
“他等那人到第三世,”白無常與胡笳遠遠地綴在那“七爺”身后,勾魂使聲如蚊蟻,低低地壓在喉嚨里,卻又一字一字地吐得特別清晰,“第三世他化為一條黑狗,被那人自小養(yǎng)大,卻因了后來那人家道中落,殺狗取肉而食。第四世,他是那人心上人所贈、擺在窗臺上一盆茉莉,那人澆水侍弄,無不盡心,然而后來那人心上人改嫁別處,那人傷心之下轉(zhuǎn)遷別處,將茉莉丟在荒宅,枯萎而死。第五世,他化為雪狐,被那人所獲,養(yǎng)在深宅,供人取樂,因了那人妾室愛其皮毛,受了薄皮抽筋之苦……”
“何致如此?”胡笳瞪大眼睛,“世間萬事皆有因果,他未種惡因,何以……”
白無常掃了他一眼,搖搖頭:“因果之?dāng)?shù),不是我等能參透的?!?/p>
“那后來……”
“后來他回來以后,在奈何橋邊連喝了三碗孟婆湯。”白無??嘈σ宦暎皡s不知為何,世人飲了皆被洗了記憶去的孟婆湯竟對他無用。不想忘的時候偏偏忘記,想忘的時候又偏偏記得。他自嘲這幾百年實在漫長,有時都想不起自己最初的名字,卻偏偏要記得那些前塵往事,因著這七世之事,于是自稱景七。等那赫連翊第六世,總共六十又三年,他便在三生石邊面壁而坐了六十三年,算來,七爺與赫連翊那注定的七世糾纏,就剩下最后一遭了?!?/p>
胡笳恍然:“怪不得?!彼麛E頭望著遠處慢悠悠走著的人,總覺得白無常嘴里描述的那曠世情癡和這瀟灑落拓的男子不是一個人,可那滿頭白發(fā)如雪堆的一般,披散在男人身后,卻又覺得,那是世間第一等傷心落魄的顏色。
景七在轉(zhuǎn)生池邊站定,略等了兩人片刻,待白無常和胡笳走到近前,才玩笑似地問道:“這一回我是不是人?”
白無常道:“大貴之人?!?/p>
景七覷了他一眼,撇撇嘴:“大貴就不必了,最好吃穿不愁,凡事不操心,好歹讓我閑閑散散地混吃等死就得了?!?/p>
白無常沒再說話,只是伸手:“請?!?/p>
景七對二人草草抱拳,笑了笑,擡腳踏進池中。
眼看著他便要沒入轉(zhuǎn)生池里,不妨白無常突然咬破自己手指,屈指作法,那一點殷紅自他慘白的指尖冒出,落入轉(zhuǎn)生池中,竟把滿池都映成了血紅,胡笳吃了一驚,驚叫道:“勾魂使,你做什么?”
白無常不理他,口中喃喃作詞,突然伸出帶血的手指,點在景七的眉間,景七人在池中,躲閃不得,當(dāng)即一愣,擡眼望去,那無常仍是一張空空的臉,眸子仍是那么凝滯木然,直直地看進他眼里。景七只覺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瞬間沈了下去,耳畔有人低聲道:“因我之故,壞你命盤,叫你無端輾轉(zhuǎn)世間,受盡苦處,如今別無所償,便傾盡修行,換你來世青絲吧……”
胡笳呆呆地眼見了景七身影瞬間沈了下去,那一刻轉(zhuǎn)生池紅得幾乎妖異,然而他沒來得及驚叫一聲,便看見那池水恢復(fù)清澈,平靜無波,好像從未有人來,從未有人去。
胡笳緩緩地扭過頭去,白無常卻已經(jīng)不見了,只留下一張人形的白紙,飄飄忽忽地落在一邊。
身邊“噼啪”一聲,一個黑影憑空出現(xiàn),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白紙,胡笳一愣,忙行禮道:“判官……”
黑衣男人搖搖手:“罷了?!敝灰娔羌埰蝗辉谒中闹腥剂似饋?,頃刻便成了一團灰燼,判官打開掌心,一縷青煙像是有靈性似的,也沒入轉(zhuǎn)生池內(nèi)。判官見胡笳呆呆傻傻的,便說道:“這一回的白無常,本不是地府中人,不過借著無常軀殼等他命定之人罷了,如今也該去了?!?/p>
胡笳嘴唇動了動,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明白。
判官嘆了口氣,如來時一般,再次憑空沒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