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邊笑邊躲。
他已經(jīng)從一開始的抗拒和不適應(yīng),慢慢地習慣了這少年間無所顧忌的親昵打鬧,只是偶爾會生出某種類似于“曾經(jīng)我和這人還有這樣心無芥蒂的時候”之類的感慨。
無常鬼辦事太無常,眼前這人,將來怎么經(jīng)天緯地、怎么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現(xiàn)在在景七眼里,也不過是個咬著牙不肯甘心、不肯低頭的倔強孩子。
赫連翊畢竟比他大幾歲,沒一會就逮到了他,按在懷里好一陣揉搓,把景七一張小臉都給掐紅了才放開,恨恨地說道:“你跟父皇別的沒學會,倒學會了一條,神龍見首不見尾?!?/p>
子不言父過,何況他老爹再不著調(diào),也是張張嘴就能砍人腦袋的皇上,景七叫他突如其來的口無遮攔驚了一下。
赫連翊人前向來穩(wěn)妥謹慎,是個一步不肯多走,一句話不肯多說的主,一句話要不是在腹中九曲十八彎地滾上一番,絕不肯輕易說出來。
可他現(xiàn)在畢竟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胸中城府還沒完全建成,景七不在宮里,他就連個能說句真心話的人都沒有,不是憋得緊了,也不至于這么口不擇言。
赫連翊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心想幸虧北淵也不是外人,于是嘆了口氣,把話題揭過:“我看你在王府里倒是快活得很。”
景七沉默了半晌,這才說:“太子,本朝皇子伴讀,大多是世家子弟,還沒有襲了位的先例。父王早逝,如今……我便是讀書,按規(guī)矩,也應(yīng)該是王府里自請西席……”
他頓住話音,看了赫連翊一眼,大慶世家不講年齡,一直是父子相承,父親去世,爵位就傳給嫡長子,不管那孩子是十歲是五歲,承了位,也就算是成人了。
可是景七畢竟從小就是在宮里長大的,他要真是想繼續(xù)把這太子侍讀做下去,也順理成章,不算大事——就像上一世。
除非是他自己不樂意,才找這么個借口,赫連翊心里明白,不由得涼了半截:“北淵……”
景七自己覺得早不是什么少年人,沒那個少年心氣,不想再和他們這群人勞心費力——當然更主要的是,不想再和這位未來的九五之尊有太多牽扯,可是不牽扯是不牽扯,也不能得罪了他,心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于是說道:“太子可知,我父王頭七那夜,什么人來過?”
赫連翊一怔。
“是馮元吉馮大將軍?!本捌叩偷偷卣f,手指輕輕地在桌沿上敲了敲,垂了眼。
赫連翊這才回過神來,臉上沈痛、惋惜的神色一一閃過,半晌,才冷笑一聲:“我大皇兄……真是好樣的。別的本事沒有,栽贓嫁禍,禍國殃民真是他認了第二,沒人好意思說第一?!?/p>
他猛地站起身來,負手在房中走了幾步:“眠龍不醒,虎落平陽,豺狼橫行,要是我……嘿!”
要是什么,他沒說,少年所有的悲憤都化在那一聲咬牙切齒的冷笑里,一張側(cè)臉繃得緊緊的。
景七說道:“你無權(quán)無勢,只能聽之任之。所以那天我突然覺得,如果我不進宮,留在王府,起碼能讓你有個回的地方。以后宮外會有更多的地方能讓你放心進去說話,有那一天……”
赫連翊扭過頭去,很多年以后他都記得,那一身顯得有些黯淡的月白長袍的少年吊著腿坐在那里,雙手捧著一碗茶,眉目彎彎笑眼靈動的模樣。沒有多余的敬語,沒有老氣橫秋的裝模作樣,只是輕描淡寫地你我相稱,閑聊似的口氣說出——起碼能讓你有個回的地方。
少年不識愁滋味,少年心里沒那么多的猜忌,少年還不知道大權(quán)在握生殺予奪的滋味。
只可惜韶華不為少年留,但那是后話了。
景七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見人,是又六個月以后了,皇上特意宣旨到王府宣他進宮——因為南疆質(zhì)子到了。
當然皇帝陛下的想法其實很質(zhì)樸,聽說大巫師的巫童才不過十一二歲,還是個孩子,大老遠地從南疆來京城,道阻且長的,水土服不服兩說,起碼語言就不通,也怪可憐見的,大慶向來以仁義治國,人家遠道而來,總要讓他覺得賓至如歸……當然,仁義治國和攻打南疆這兩件事,一碼是一碼。
正好景北淵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孩子會耍無賴會偷懶,還會玩,很對他的胃口,覺得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也能湊個伴。
于是景七一大早就被里三層外三層地裹上袖珍版的朝服,眼睛半睜半閉地一路飄著進了宮,見到了那個注定和他糾纏一輩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