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jīng)每年秋天都要去往一趟草原,在那些日子里,舅公教會了他騎馬射箭,教會他獵鷹,教會他吹胡笛。
舅公生前他沒能替他洗清冤屈,死后他也得給舅公一個體面的喪葬。
雁北至鄴城九百里路,快馬加鞭一天一夜,當他到達雁北,慕容裘的尸體已開始腐爛。當?shù)卮淌放彡上蛩V明了情況,今年冬天極寒,慕容裘就是在那時候染上了病。
族里的小孩用鮮卑話搭嘴道:“一刮風下雨,阿爺就疼得要死。”
賀時渡振聲道:“舅父是外公的長子,當以可汗之禮厚葬?!?/p>
裴晟遲疑,“可是圣上...”
“雁北雖無主,卻非秦國轄地,草原上的諸族信誰,這里就誰說了算?!?/p>
“大司馬年少時為雁北平定匈奴之禍,草原各族定是聽從大司馬的。下官雖是朝廷命官,卻與慕容兄三十年摯友,還懇請大司馬讓我主持他的喪葬?!?/p>
裴晟和慕容裘年少相識,慕容裘對他更有救命之恩,這些年也因他在雁北相助,慕容一族才保得血脈。
“有裴大人主持是再好不過了?!?/p>
二人敘舊一陣,小孩子嚷著要賀時渡帶他們去打獵,他才告退。
他與這些小孩子在一起的時沒有大人架子,每年都會陪他們騎馬打獵,這些族里的小孩只知道叫他舅舅,并不知道秦國的大司馬是誰。
芳年不便打擾主子陪這些孩子撒野,等快到黃昏時才催促道:“世子,小姑娘還在等你呢?!?/p>
賀時渡將最小的孩子舉上肩頭,手上還要牽一個,他用鮮卑話嫻熟道:“走,領你們瞧瞧中原的小娘子。”
檀檀舟車勞頓過來,吐了好幾遭,周圍人嘰里呱啦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孤獨與無助將她包圍。
賀時渡領著三個小孩子過來,芳年對她解釋:“小姑娘你不要怕,他們都是世子的外甥?!?/p>
慕容家的孩子不怕陌生人,一看到中原的小娘子就圍了上來一通興奮的說話,而他們說的話檀檀一個字都聽不懂。
賀時渡走兩步上前來,將滿身泥巴的那個提著領子拽開,“一身臭味,熏壞了小娘子?!?/p>
他也說鮮卑話, 聽得檀檀頭大。
芳年翻譯道:“世子怕阿達身上的味道熏到小姑娘?!?/p>
檀檀皺了皺鼻子,帳子里的人,身上味道最大的不是他自己么?
草原上的喪葬習慣讓她覺得很新奇,一個人死了,他們的親人卻照舊玩樂,不見絲毫的哀悼之心。夜里賀時渡已是沐浴過,可身上還有一股酒味,檀檀疑惑地問他:“明天是你舅父的葬禮,你怎么還喝酒呢?”
他甩掉腳上的靴子,動作粗俗又肆意,與檀檀想像中的世家公子完全不同。
“莊子在其妻死后鼓盆而歌是為何?”
檀檀嫻熟地答道:“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p>
賀時渡滿意地點頭,隨即咬住檀檀的耳垂,一邊舔弄一邊含糊地夸她。
慕容裘的葬禮采用天葬,他們一路往西將他的尸身送往到雁北山下。
雁北山是慕容鮮卑的起源地,是他們心中的圣山。
綿延的山脈在草原上拔地而起,野草漫膝,行路都很困難。慕容裘的尸體被放在山頂,接受萬物的洗禮。
“慕容氏相信雁北的飛禽走獸會吞噬掉人的肉身,將人的靈魂帶向往生?!?/p>
檀檀聽得膽戰(zhàn)心驚,她打了個哆嗦:“那你呢?你死后也會叫狼鷹禿鷲,啃噬你的身體嗎?”
賀時渡瞥了眼她,“傻孩子,我姓賀,并非慕容氏族的人。”
賀家人與其它的中原人一樣,都是主張入土為安的。
檀檀突然想起了大司馬的喪葬。
那時候的賀時渡他不喝酒吃肉,身邊也沒有鶯歌燕舞,是在時復的勸諫下他才沒有殺死自己和娘親。
大司馬死的時候檀檀亦很傷心,后來她都常?;叵耄绻餂]有殺害大司馬,她的處境會不會好過許多?
娘不殺害大司馬,娘也不會死了。
胡笳和馬頭琴的聲音回蕩在廣袤的天地間,風聲、馬鳴聲,都變成了樂器。
在這一闕天地之音間,檀檀越發(fā)覺得自己是何其渺小,就連賀時渡,也不過是一粒砂石的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