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色沉凝,見到她這個昔日的掌上明珠,也并未有絲毫放松。
平昌公主跪下問安,皇帝很久都沒讓她起來。氣氛肅重了良久,皇帝將一封書函扔向平昌公主面前,上面寫的是賀時(shí)渡以可汗之禮厚葬慕容裘一事。
平昌冷笑:“父皇,大司馬所為您拿兒臣撒氣做什么?”
“他是你的駙馬,你當(dāng)把他給看住了!”
平昌從不覺得賀時(shí)渡是自己的駙馬,除了洞房那夜同床共枕有過夫妻之實(shí),二人平素都不大碰面。
皇帝覺得杯中茶水都索然無味,淺嘗了口便將茶杯砸向桌面:“賀家兄弟枉顧皇命,擅作主張,傳命廷尉前往南池捉拿賀時(shí)復(fù)!”
平昌蹙眉道:“父皇三思,大司馬手握南北兵馬司,朝中以車騎將軍為首的武將皆聽命于他,今江山未定,還動不得南池。且他其人行事總與旁人不同,若我們拿賀二爺威脅他,不知他會做出什么舉動來。”
皇帝這口氣還是被平昌公主勸了下來,臨出宮前皇帝道:“去東宮看看你阿弟吧,前些日子李妃薨了,他很頹靡,你也知道,你阿弟一直將李妃當(dāng)母后的?!?/p>
平昌公主行了跪安禮,便走向東宮的方向。
東宮里鴉雀無聲,一片死寂。婢女匆忙攔住她:“公主,太子現(xiàn)在不便見人?!?/p>
“我是他親姐姐,大秦的嫡長公主,為何見不得他?滾開?!?/p>
婢女畢竟不敢真正攔她,平昌公主踢開內(nèi)室的門,里面的烏煙瘴氣令她犯嘔,透過煙霧,她看清了兩個伶人正在服飾太子。
那兩名伶人見到公主,磕磕絆絆地退下,平昌關(guān)上屋門,她拿起墻上的鞭子直抽向神情恍惚的太子。太子沉浸在寒食散帶來的迷幻中,那美好的幻夢被平昌一鞭子打碎了。
“你何時(shí)染上這東西的?瞧瞧你自己,哪里有太子的樣子!”
太子半睜著烏黑的眼,萎靡地笑了聲:“好阿姐,我何時(shí)染上的?你去問問賀家弟兄倆,我何時(shí)染上的...”
“你究竟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處境么?”
“我怎會不知道!”太子忽然怒道,“樓仲康那些狗賊都只聽九弟的,他們沆瀣一氣,父皇他...他根本不在乎誰是他的兒子,他只在乎誰對他的皇位有利!”
“你這性子如何能成大事!”平昌呵斥道。
皇帝還是偏心太子的,為了太子,借九皇子之手將兵權(quán)一步步奪回來,可太子只看到了眼前皇帝對九皇子的重用,而沒看到將來。
“有什么用呢!我等得了,可染上了這東西,我還能當(dāng)秦國的太子嗎?”太子悲愴了起來。
一母同胞的姐弟,平昌沒法真正對他狠下心來。她一直都記得母后臨終前說過,這輩子只有他們姐弟能彼此相互信任。
她抱住頹靡的弟弟,不論他們長到多少歲,太子在她眼里永遠(yuǎn)是個小孩子。
平昌冷靜說道:“阿姐在,你不要擔(dān)憂?!?/p>
....
雁北草原上的一切都顛覆了檀檀的認(rèn)識,圣湖的水澄明如鏡,到了夜間漫天星辰都倒映其中,仿佛從人間流瀉的一條銀河,馬頭琴和胡笳的音調(diào)悠遠(yuǎn)又哀泣,牛羊成群結(jié)隊(duì)時(shí),像支氣勢雄渾的軍隊(duì)。離開雁北時(shí)賀時(shí)渡吩咐芳年帶了許多牛乳糕。
檀檀可沒因?yàn)樗妥约号H楦饩驮徚四侨镇T馬發(fā)生的事,她是很記仇的。比起他要?dú)⑺?,更叫她覺得受辱的是他竟然用了那么明目張膽的手段,沒有絲毫含蓄,一點(diǎn)兒也不用心。
她可是還曾擔(dān)憂過他死后會不會也被野獸吃去身體呢。
檀檀將自己在雁北的見聞一件不落地說給平昌,平昌欣喜地看著她:“沒想到雁北有這么多的好東西,比中原還好嗎?”
“是不一樣的好!雁北沒有中原的高山流水,中原沒有雁北的闊野千里,可是不論高山流水,還是綿延千里的闊野,都很好。”
平昌捏了一顆檀檀帶回來的牛乳糖放進(jìn)嘴里,不同于她平時(shí)吃的牛乳糖甜膩,反倒是有些咸。濃濃的奶味在她口中散開,她淺淺笑道:“果然與中原的不同?!?/p>
“哎呀我只顧著跟你聊天了,大司馬快要回來了,我得回南池磨墨了,今日阿琴來葵水,不能替我?!?/p>
“等等?!逼讲糇∷?,道:“我趁大司馬不在時(shí)從千江寺那里求了一道往生咒,上頭寫著的都是梵語的咒文,等你娘親忌日當(dāng)天偷偷燒給她,她就能生生世世平安了?!?/p>
提起娘親檀檀難免心頭酸澀。
她將平昌遞來的符咒纏成一個結(jié),藏在衣服里。
“只有你還記得我有娘親了。”
平昌哀憐嘆口氣:“檀檀,我真羨慕你,無牽無掛,你想為你娘報(bào)仇,都是坦蕩蕩的?!?/p>
“報(bào)仇...哪有那么容易呢?!?/p>
賀時(shí)渡為母報(bào)仇亡了一整個燕國,她卻連他一根頭發(fā)絲都撼動不了。
她萬般沮喪,萬般挫敗。
今日下棋,依舊被他殺得只子不剩,且他還讓了自己幾步。下到最后,賀時(shí)渡已經(jīng)沒了耐心,他緊繃的下巴出賣了他的忍耐,檀檀怕他再罵出“蠢貨”這樣的字眼,乖覺地先替他倒上茶。
“你喝口茶,最近變冷了許多,喝口熱茶會很舒服的,你想不想喝酒?我去替你溫酒?!?/p>
“讓你這么多步也能輸!”
“我有什么辦法呢?”檀檀很無辜地說道:“棋譜我都背過的!可是,可是你每次都不按照棋譜上的走?!?/p>
“頂嘴的時(shí)候倒很機(jī)靈?!?/p>
他起身入書閣去尋趙鄢山親自撰寫的棋譜,檀檀怕他在惱火中又傷自己,跪坐在席上不敢動彈。
“趙大人的棋譜是教人活學(xué)活用的,給你五日時(shí)間看仔細(xì)了,下次若還是這個德性,就...”
“就,就如何呀?”
他一時(shí)竟然說不上來,但是無妨,他又一千種拿捏她的法子。
月光透過疏簾照進(jìn)來,寒冷潔白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腰間掛著的佩囊反射月的冷光,從檀檀的角度看過去,上頭繡著的遠(yuǎn)山半明半暗。
“我沒有見過你戴這只佩囊?!?/p>
“蘭娘繡的?!彼[起眼來,“你倒是很關(guān)心我有多少只佩囊?!?/p>
檀檀覺得佩囊銀色面料上的反光很刺眼,她矢口否認(rèn):“我才沒有,我...我只是很無聊。”
“無聊?”他淺笑著坐下,邪飛的眼尾帶著引誘。
他手肘撐在棋桌上湊近檀檀,“那便做些不無聊的事吧。”
“不...不要?!彼伦约壕芙^地不夠委婉,又道:“那事也很無聊?!?/p>
賀時(shí)渡盤腿而坐,敞開胸膛:“今日換個不無聊的姿勢?!?/p>
“你去找蘭娘吧!總之她做什么你都滿意!”她竟丟下這句話,一溜煙就跑回了自己的小黑屋里。
她的背影消失在夜間的霜華里,鄴城進(jìn)入深秋時(shí),夜里便寒涼難耐。
檀檀在賀時(shí)渡的默許下,已經(jīng)能夠住回自己的小屋,即便她不再住在大司馬的寢房內(nèi),阿琴依舊將她的生活打理得無微不至。就算今日阿琴休息,也記得叫人為她換上新的炭盆。
她從取出藏在腰間的符咒,重新疊好放進(jìn)自己的枕頭里,默默許誓,她一定會帶娘回到燕國的。
...
樓仲康在府里過壽,賀時(shí)渡帶著檀檀前去將軍府,檀檀才終于見了柳玉安一面。他比剛被捉來秦國時(shí)精神了許多,他們請了許多鄴城有名的文人來助興,柳玉安的風(fēng)骨絲毫不輸那些文人。
平素是國之棟梁的那些將軍們,此刻醉倒成一片,歌姬伶人混在其中,氣氛漸漸渾濁淫靡了起來。
樓仲康被幾個伶人圍著伺候,他覓不見柳玉安身影,又想起那日南池賀時(shí)復(fù)勸他低調(diào),他猛然清醒過來,放聲斥道:“你們把我將軍府當(dāng)成什么地方了!要干茍且的事,回你們自己的府上去!”
作樂聲戛然而止,正在給賀時(shí)渡喂酒的舞女被這一聲嚇得手抖,酒水潑灑了他一身,樓仲康怒道:“你帶沒帶腦子?叫你伺候大司馬,你給伺候成這樣!”
賀時(shí)渡扶額蹙眉:“是唐突了些...樓仲康,你看著處置吧。”
柳玉安為檀檀用笛子吹了曲燕國小調(diào),燕宮的舊事一幕幕在檀檀腦海中浮現(xiàn)。
“柳先生,我一定會給咱們燕國報(bào)仇的...到時(shí)候,我們一起回燕國去。”
南池里的戒備森嚴(yán),令柳玉安覺得這輩子大抵是沒什么希望了。為故國報(bào)仇的事,手下有三十萬大軍的卓將軍做不到,何況檀檀呢?
“公主,不論故國的仇能否得報(bào),有你記得我是個燕國人,就足矣了?!?/p>
檀檀目光堅(jiān)定而純粹:“一定能夠報(bào)仇的?!?/p>
只要賀時(shí)渡一天不殺她,她就有希望殺死他。
“我聽其他人說鄴城的秋冬嚴(yán)寒入骨,公主要記得防寒?!?/p>
“嗯,最近賀時(shí)渡都去蘭娘那里喝酒,我住在小屋里,冬暖夏涼,一點(diǎn)都不冷?!闭f完檀檀才想起了什么,“柳先生,我都在鄴城很多年了,怎么反倒是你這個來了一年的人提醒我?我該提醒你才是,鄴城的寒冷是很可怕的,要穿得跟個粽子似的才不會冷,你瞧瞧,鄴城真是沒一處好的?!?/p>
柳玉安比檀檀現(xiàn)實(shí)許多,他清楚地知道故國千好萬好,都是因?yàn)樗麄兓夭蝗チ恕?/p>
檀檀把一粒小石子扔進(jìn)水面,水面泛起淺淺的漣漪,她眨巴著眼:“我覺得蘭娘像極了狐貍精,穿著打扮都不正經(jīng)。
柳玉安聞言一怔,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人之事。
緊接著檀檀又說:“不過賀時(shí)渡,他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人啦,依我看,他和蘭娘倒是很般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