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母親前往州府利城收容傷病流民的善堂施粥,無端端被縮在墻角的賀征扯住了裙角。
那時賀征才七歲,卻已在戰(zhàn)亂里輾轉(zhuǎn)流離兩三年,原本護著他出逃的家人陸續(xù)亡故在途中。
小小少年孑然一身,裹在流民中一路退到利州,才終于在善堂內(nèi)暫得安身。
可善堂內(nèi)密密匝匝全是傷病流民,雖州府與豪紳之家常會去布施粥飯,終究不能保障每日三餐。
亂世中活下來的人可不將憐憫謙讓,但凡有食物,總是傷病較輕、身體較壯的人能多搶些吃,像賀征那般獨自流落、沒有大人在旁護佑的小孩子,處境可想而知。
那時他已有兩三日水米未進,身上又燙得厲害,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軀就那么蜷在善堂角落。
沐青霜不知那日他為何偏偏牽住了自己的裙角,可時隔多年,她始終記得當時的自己心中是如何難過震驚。
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小子,瘦得像只被族群遺忘的小獸,本該澄澈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那時母親蹲在她面前,溫柔喚著她的小名,“萱兒,咱們將這小哥哥領回家給你作伴,好不好?”
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盡管那年的沐青霜才六歲,但她已能隱約意識到,若無人施以援手,這個小孩兒在善堂里是很難活下去的。
不巧的是,就在那年冬天,沐青霜的母親沒有挨過多年沉屙的折磨,因病而去。
痛失愛妻的沐武岱遷怒,言道是賀征不祥,要將他趕出沐家。
對沐青霜來說,賀征是她與母親一道救回家的,將賀征留在身邊,就是多留了一點自己與母親之間的回憶。
于是,小小姑娘梗著脖子站在盛怒的父親面前,稚嫩的嗓音倔強又固執(zhí):“母親說過,咱們家要將他養(yǎng)成最好的兒郎,將來是給我做夫婿的,誰也不能叫他走。一輩子都不能叫他走?!?/p>
其實那時才是個蘿卜丁點兒大的小姑娘,懂什么呀?只是本能地知道,父親正在氣頭上遷怒著,講不了別的道理,必須搬出個無法撼動的理由才能留住賀征。
沐青霜打小機靈,平日里見著周圍人的模樣,心中明白在世間種種沒有血緣做基石的關系中,惟有“夫妻”這種關系,才是大人眼里最最牢不可破、不容分割的。
就這樣,她成功地在父親盛怒下留住了賀征。
待兩年后,沐武岱終于走出了喪妻之痛,待賀征也算親厚,偶爾還打趣催促他快些長大,莫叫自家女兒久等。
這世間有些事就是越說越真,明明從無婚約,可沐青霜卻總覺得賀征就是她的人。
她從不吝嗇與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在她的嚴格監(jiān)督下,沐家對待賀征衣食用度、進學習武等一應事宜上,全都給予了和她相同的規(guī)制。
無論是在沐家,還是出外求學時,她總護著他,從不允誰欺負他、瞧輕他。
兩年前來講武堂時,賀征說不想在講武堂同窗口中再聽到“賀征是沐青霜的童養(yǎng)婿”這樣的說法時,她雖不大高興,卻還是應下了。
那時她才知,從前在循化的書院求學那幾年,賀征因這件事被同窗們調(diào)笑許久,早已不勝其擾。
講武堂的百名生員里只有十幾個來自循化,旁的都是來自利州別的城鎮(zhèn),幷不知沐青霜與賀征有什么關聯(lián)。
沐青霜便叮囑了同出循化的那十來個舊同窗,甚至為此與人打過一架。之后這兩年里,講武堂內(nèi)再沒誰提這茬。
“慧兒啊,我明明沒有食言,他怎么還越躲越遠了?”沐青霜困惑地仰頭看著皎潔銀月,“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忍不住去找他?總是忍不住要去管他的事?”
敬慧儀撇撇嘴,將手中空空如也的荷葉揉成團,凌空投進墻角的紙簍里。
“那誰知道?我四哥說,兒郎們想事情跟姑娘家不大一樣的?!?/p>
敬慧儀想了想,又道,“反正我瞧著賀征就是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偏你總樂意上趕著,慣得他個有恃無恐。要我說,你就硬氣些別理他,看他不追過來抱著你腿哇哇大哭?!?/p>
“可他受傷了啊,”沐青霜有些心疼地皺了皺鼻子,“要不,我只給他送藥去,給了就走?不理他?”
敬慧儀咬牙切齒地捏住她的臉頰:“我求你出息點兒!這還叫不理他?!咱們講武堂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他既活生生沒缺胳膊沒少腿兒地回來了,那就叫沒大礙!屁大點傷,要你多事?”
“可是我心疼,”沐青霜眨巴著眼睛,“要不,我拿給別人,叫別人再轉(zhuǎn)交給他?”
敬慧儀送她個大白眼,完全不想理她了。
沐青霜揉著臉沉吟半晌,忽地福至心靈:“嘿!白天瘋子都在校場時,手臂上被我的箭劃過一道,我去把藥給他行不行?”
令子都臂上那傷很輕,一瓶藥是無論如何用不完的,以他與賀征的交情,肯定會將藥分給賀征!
哎呀,可把她機靈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