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燁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但他畢竟浸淫朝堂多年,瞬間的驚慌過去,也就慢慢冷靜下來。
蘇傾容既然來訪,又拿出了真賬,那么顯然是打算救他了。
“丞相大人!”江燁的笑容里多了幾分真誠和隱隱祈求,拭去頭上的冷汗,神色愈加的恭敬,“請丞相大人幫幫本官!”
蘇傾容并不搭腔,而是噙著意味深長的笑意,一手舉著帳本,一眼瞟著晉侯府門口林林總總的珍貴賀禮。
江燁略一沈吟,恍然大悟,心里激烈權(quán)衡起來。
蘇傾容此舉的意思是,如果他想要拿到賬本和戶部實權(quán),就必須收下他的禮!
這也可以理解。
他們二人之間沒有任何情分,蘇傾容也絕對不會平白幫他,日后……他一定會要他為自己做事,而他只有收了蘇傾容的禮,丞相大人才會放心。
可是這樣……慕容尚河一定會猜忌他,北周世族怕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仔細(xì)權(quán)衡了一會兒,江燁終于決定,還是眼前要命的危機比較重要。
畢竟如果戶部賬目出了問題,他就是直接責(zé)任人,皇帝是會第一個拿他開刀的!
至于收蘇傾容的禮這件事……雖然一定會讓慕容尚河心里有所嘀咕,但是他只要掌握戶部之后,對慕容家好好效忠提供各種便利,并且及時去慕容府解釋清楚這件事,想必也沒有大礙了。
利與弊如此清楚。
這個蘇傾容,以為他收了禮就一定會受制于他么?等待戶部實權(quán)到手,他就立刻擺脫蘇傾容的掣肘!
江燁想著,臉上掛起了大大的笑容。
他表情十分恭敬,連忙命人將門口洋洋灑灑的賀禮搬回府邸,而蘇傾容也二話不說,笑吟吟的將賬本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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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蘇傾容給江燁送禮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北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人人交頭接耳揣測紛紛────宮里,衣妃娘娘盛寵無雙,朝堂上,陛下對江燁青眼有加,現(xiàn)在就連丞相都出手拉攏他了!
江燁他……眼看著就要青云直上,權(quán)傾北周了么!
一時間,那些沒有后臺的、官階較低的、德高望重的、位高權(quán)重的官員們紛紛向江燁靠近,晉候府一時間車水馬龍,喧鬧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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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江燁發(fā)現(xiàn),蘇傾容將戶部的實權(quán)毫無保留的交給了他,他辦事越來越順利,沈絡(luò)對他也多有嘉獎。
可這種順利,隱隱透著怪異。
私下里江燁也琢磨,蘇傾容怎么會這么輕易就對戶部放權(quán)?他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實權(quán),卻幾乎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簡單的令人心頭惶惶。他想來想去,卻也死活想不出什么結(jié)果,也就釋然了。
畢竟,他現(xiàn)在是如此的春風(fēng)得意。
相比于江燁,葉兆侖十分狼狽。
幾日前,邊關(guān)數(shù)個重鎮(zhèn)突然換了太守,而他作為吏部侍郎,竟然完全沒有聽說這件事!
直到這些太守的調(diào)令下來,吏部人人議論,他才驚出一身冷汗。
……吏部什么時候擬定奏章撤換太守、而皇上什么時候批準(zhǔn)了這些調(diào)令,他竟然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那無疑說明,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被排斥在權(quán)利圈之外了!
朝堂上,皇上似乎越來越不待見他,后宮里,葉子衿也越來越不受寵了,哪里哪里都被江采衣壓下一頭……
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葉子衿的哭訴書信源源不斷的從后宮傳入葉家,葉兆侖氣得雙手打顫,心中對于江燁的憎恨就越發(fā)深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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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府。
慕容尚河每隔七天就會在府邸召開一次聚會,北周各個世族的家主都會齊聚在此,聽從慕容尚河安排調(diào)遣,商議大計。
江燁進門的時候,就看到慕容尚河坐在正堂的椅子上,而手下兩排座椅已經(jīng)坐滿了人,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沈。
……往日的聚會上,他總是來得最早的那一個,而這次,慕容尚河故意將時間晚通知了他一刻,讓他面對遲到的尷尬。
看來,慕容尚河終究還是對他最近風(fēng)頭過盛而有所忌諱,這是借此敲打他罷!不過,江燁自認(rèn)為手里有籌碼,所以還算鎮(zhèn)定。
江燁深深呼吸一口氣,努力避開四周世族家住們或者輕視、或者嫉妒的目光走去自己的位子,卻聽到首位的慕容尚河咳了一聲,伸出枯樹皮一樣的老手對他招了招。
“晉侯,你來坐在老夫身邊?!?/p>
慕容尚河淡淡的說。
江燁微微一震。
能坐在慕容尚河的身邊,就代表是他非常看重的人,慕容老此舉,正是在世族們面前表達對他的信任!
慕容尚河終究還是信任他的,方才的遲到和現(xiàn)在的抬舉,是恩威并施。
心底安慰了許多,江燁含笑走去,坐在了慕容尚河的右手邊。
慕容尚河長臉瘦削,渾濁的眼珠像是攪混了水的泥潭,眼白仿佛打散了的蛋黃,唯獨瞳仁精光四射。
他說話的時候,喉嚨里發(fā)出呵呵的咕隆聲,臉皮松弛的干糙皮膚贅贅抖動,牙齒稀疏,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可是江燁知道,這個老人牢牢把持著北周的世族大權(quán),尤其是財權(quán)!甚至皇帝要用錢都要被他掣肘。
慕容尚河貪權(quán),但更貪財。他就像一個張大嘴的老怪物,吞吃著本應(yīng)屬于朝廷的錢糧。任何金銀只要進了慕容家就休想流出去,他死死守著北周金庫,使盡一切手段為慕容家謀利。
但慕容家百年簪纓,慕容尚河也對圍繞在他身邊的世族們予以庇護,這才讓北周世族們團結(jié)一致,形成了足夠?qū)够蕶?quán)的勢力!世族家主們對這位老人有著深深的敬服和倚重,若是沒有慕容家,世族們也不過是一塊松散的軟豆腐罷了。
江燁剛剛坐下,就聽到下首的葉兆侖一聲冷哼,“哼,旭陽賤民!”
江燁臉色一沈!
不等他發(fā)作,就見另一人笑著嗤聲,放蕩不羈翹著腳丫斜眼瞟著他:
“聽說,衣妃娘娘最近很得陛下寵愛呢!葉容華小主在宮里過的是越來越艱難了,十天半月皇上都不會去看一次罷?嘖嘖,能讓皇上不顧臉面,對一個旭陽野丫頭又封又賞的,可不是一般本事。”
旭陽野丫頭指的自然是江采衣,這番話連酸帶刺的,隱隱暗示著江燁是個旭陽的低賤種子,根本不配躋身百年世族行列!
江燁緊緊攥著拳,高大的身體因為屈辱而微微顫抖,可是即便被如此羞辱攻擊,他也不能開口厲聲反駁。
這是慕容尚河的府邸,這里不同于朝堂,這里靠世族背景高低說話,不講官階!
……旭陽賤民的身份深深刺痛著他,這些世族家主們無時無刻不嘲笑他諷刺他,他如此努力,卻始終不被這些天生的貴族所接納!
“可不是?”另一個閨女在選秀宴上落第的家主嘲諷的看著江燁難堪的臉色,揚聲冷笑,“衣妃娘娘這等狐媚本事,可不是咱們世家的閨女養(yǎng)的出來的?!?/p>
“呵呵,野丫頭就是野丫頭……”
慕容尚河聞言臉色一沈,“都閉嘴!酸眉小眼的,和市井潑婦有什么不一樣!”
頓時鴉雀無聲。
許久,慕容尚河緩緩轉(zhuǎn)向江燁,“晉侯,聽說前幾日蘇傾容送禮給你?”
這個問題江燁早有準(zhǔn)備,連忙起身離座,拱手行禮,“慕容老,確有此事。下官本來要拒收,可是丞相以戶部的實權(quán)做要脅,下官只得答應(yīng)。但是如今下官已經(jīng)拿到了戶部的實權(quán),必定一心忠于慕容老,不再受蘇傾容挾制,還希望慕容老明察秋毫,不要受了挑撥!”
說罷江燁暗暗看了一眼葉兆侖。自從蘇傾容登門以來,葉兆侖就沒少揪著這件事在慕容尚河耳邊嘀咕。
慕容尚河雖然年紀(jì)大,但是眼力依舊不俗,這番話說的十分坦白,將實際情況完全攤開來,沒有絲毫藏私,和他私下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一樣,可見江燁所言不虛。
所以,慕容尚河對地上的江燁點點頭,示意他起身。
江燁并不起身,而是拱手說,“慕容老,還有一件事下官要報告?!?/p>
慕容尚河點點頭,江燁就將那日在御書房里,沈絡(luò)關(guān)于北伐的事情復(fù)述了一遍。他還特別點明了皇帝此次北伐,不動用戶部錢糧,也不動用國庫的要點。
慕容尚河老眼沈沈,很是沉默了一會兒,而其他家住們卻仿佛沸水一般的交頭接耳開來,紛亂嘈雜!
“這怎么可能!皇上要北伐,至少要兩千萬兩銀子!沿途運量、采買兵器、煉鋼煉鐵、打造新式軍械、修建糧道……都是吃銀子的無底洞!皇上從哪里變出兩千萬兩!”
“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動用這么一大筆錢去打已經(jīng)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瓦剌!”
“陛下莫非打算用蘇傾容的錢?想當(dāng)初蘇傾容就不聲不響的在先帝眼皮子底下養(yǎng)了十萬私兵!花錢跟流水似的!”
“話不能這么說!當(dāng)時蘇傾容能夠豢養(yǎng)私兵,是因為瓦剌來襲,咱們朝廷一片混亂,大家逃命都來不及誰有精力頂著國庫?他自然可以順手挪走大筆銀子!而現(xiàn)在咱們把國庫看的這樣緊,蘇傾容絕對動不了這么大一筆錢!”
聽著這些吵吵,慕容尚河只是慢悠悠的品茶,竟是一言不發(fā)。
而江燁卻沒有絲毫不滿,只是一臉恭敬的等待著,因為他知道慕容尚河在思考。
忽然,慕容尚河放下茶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所有的吵吵聲在慕容尚河老手一揮后,全數(shù)寂靜。
家住們都望著首座上老辣的慕容家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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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尚河淡淡開口,“無論皇上打算動哪里的銀子,對咱們都是好事。”
“……好事?”下首的人們懷疑的看向他。
“對,好事。”慕容尚河點點頭,摸著下巴黑白交雜的稀疏胡須。
“你們只顧著猜測陛下從哪里弄來銀兩,卻忘了,咱們根本無需關(guān)心這件事。因為,只要這些銀兩不從戶部走,也不碰國庫,那么對于咱們的利益,必然是無損的?!?/p>
“可是……”有人疑惑的動了動嘴。
慕容尚河抬手打斷,“這些錢不管是蘇傾容出、還是陛下自己籌集,一場仗打出去也花的差不多了,損傷的是皇上和蘇傾容的元氣,對咱們有什么影響?”
慕容尚河皺巴巴的臉擰出一絲笑,枯皺的嘴唇如同蟲子在蠕動,“所以這場仗打的越大越好!等仗打完了,皇上手頭只怕會更加緊巴。到時候皇上如果要用錢,就不得不有求于咱們!屆時……就會對咱們妥協(xié)!”
葉兆侖一個激靈,眼中閃過一絲熱切,“對!到時候,慕容老再將您的嫡孫女送去宮里,皇上就必須立她為后!”
慕容家是北周世代皇后的母族!
而世族們?yōu)榱四軌蜷L久享受繁華榮寵,福祿齊天,就必須聯(lián)合慕容家緊緊掌控著皇帝的后宮!慕容家嫡女登上后位幾乎是毫無爭議的決定,而她為了鞏固后位,不得不扶持同氣連枝的世家女子坐上妃位!
屆時,他就可以趁機扶助葉子衿登上貴妃之位,和慕容家小姐聯(lián)手整死江采衣!
此話一出,許多家主們喜笑連開,氣氛熱絡(luò)情緒高漲,笑聲不斷,他們似乎看到了北周寂冷的后宮填滿了精心挑選的世族貴女們,而下一任的君王將流著他們世族的血液,保證這些百年簪纓世家的尊崇容華,長盛不衰。
“慕容老,如此看來,咱們要大大支持陛下這一仗?。 庇腥烁叱?。
“明日咱們就齊齊上書支持陛下北伐吧!”
他人齊聲附和,也有人已然搓著雙手打算,暗忖著日后該將家里的哪一位貴女送入后宮……
哪里知道坐在上首的慕容尚河眼中毫無笑意,冷冷的看著下首眾人交頭接耳的歡喜浪潮,猛地一拍桌面,剎那間滿室寂靜。
“我方才說的那些,就是皇上打算用來迷惑你們的手段!”慕容尚河冷笑,眼光如刀一般利利削過下首呆若木雞的眾人,“你們?nèi)绻娴倪@么想了,就中了皇上的圈套!你們真的以為這場仗打來對咱們有好處?你們真的以為皇上花光了錢就能對咱們妥協(xié)?”
“這……慕容老,您方才不就是這么分析的么?”
有人小心翼翼詢問。
慕容尚河聞言嗤笑,搖搖頭淡聲說道,“你們看問題,還是太短淺了些?!?/p>
聽慕容尚河這么說,家住們微微一愣后,紛紛垂首,“吾等疏淺,還請慕容老指點。”
慕容尚河幽幽嘆息一聲,冷笑,“你們不奇怪么?皇上為何這么堅持要北伐?甚至不惜花下血本?”
下首的家主們面面相覷。
“若你們連這一層也想不明白,日后也別想再有什么作為了,只會害人害己。仔細(xì)想想吧,七年前那一仗何等慘烈,打的瓦剌人至今都緩不過來!而現(xiàn)在的北周軍是蘇傾容一手培養(yǎng)的,素質(zhì)、紀(jì)律、武力都非一般的強悍!帶著這支隊伍,隨便一個人領(lǐng)軍北伐,都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所以……不管皇上派誰去,那人都會大大凱旋而歸,因為瓦剌人現(xiàn)在根本不經(jīng)打!明白了么!這是成大功建大業(yè)的最好機會!”
下首有頭腦清明的依然恍然大悟!神色間不由的閃過一絲寒意。
慕容尚河跟著解釋,“大勝仗回來之后,皇上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加封有功勛武將,皇上他一直想培養(yǎng)自己的心腹黨羽,他一定會挑選自己看中的人去立這個大功!”
徹底清醒過來的世族家住們紛紛一身冷汗,有的人已經(jīng)震驚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北周軍和瓦剌實力如此懸殊,這場仗沒有懸念,一定會贏!
皇上絕對會趁機提拔自己的心腹作先鋒大帥,順便在軍中安插無數(shù)黨羽,只等他們得勝歸來就大肆加封!
依靠著卓著的軍功,這些人會一步步封侯升官、堂而皇之的在北周擴張權(quán)勢,接下來,他們就能仗著人數(shù)眾多而排擠北周世族,可以想像,他們將會自成一黨,形成新貴勢力!
而這股勢力是忠于皇權(quán)的!
到時候,皇帝不僅完美的捧起了自己的心腹黨羽,更不著痕跡的打壓了世族們,這的的確確是值得下血本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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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侖拍案而起,“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陛下打這場仗!”
慕容尚河吐出一口氣,虛弱的靠在椅背上淡淡搖頭,“晚啦……錢的問題上咱們制不住陛下,而軍部又握在丞相手里,咱們根本阻止不了皇上?!?/p>
他側(cè)頭看了面容蒼白的江燁一眼,“你也被陛下說動,上了請戰(zhàn)折子了吧?”
江燁僵硬點頭,“是……是……前日陛下召我去御書房,下官考慮不周,隔天就寫了請戰(zhàn)的折子……”
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緊盯著青蛙的蛇,“晉侯,這么重要的事情,為什么皇上會和你第一個商量?”
糟糕!
慕容尚河終究還是懷疑他了!
江燁心里暗暗叫苦。
皇上這件事情做的實在不地道,故意將這么重要的事情第一個和他商量,還是在私密的御書房,并且事后也不透露給慕容尚河,這豈不是在故意離間他和慕容家么!
“下官……下官……”支吾了半天,江燁只覺得自己掉進了某種陷阱,卻渾身有嘴也說不清。
慕容尚河沈吟了許久,才緩緩開口,“罷了。恐怕這件事是皇上有意為之,你是老夫一手提拔的,自然忠心于老夫?!?/p>
思考良久慕容尚河終究還是選擇信任江燁。
而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江燁就如同一朵浮萍,必須依靠世族勢力才能在朝堂上存活。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是明面上的世族黨羽,就算他真的投靠了皇帝,皇帝也不會信任他,所以江燁絕對不會蠢到背叛慕容家而向沈絡(luò)投誠!
江燁聞言,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就聽到慕容尚河緩慢的沈吟,“北伐這件事勢在必行,咱們既然不能阻止,就要盡量尋找機會在其他方面突破?!?/p>
家住們連忙問,“怎么突破?”
慕容家的老家住撫摸著胡須,再次慢慢的,搖了搖頭,“目前老夫還沒有想好,需要慢慢觀察,現(xiàn)在距離北伐還有不少時間,可以慢慢籌謀。”
說罷他轉(zhuǎn)過臉,安撫的拍了拍手邊江燁濕冷的手背,皺巴巴的老臉上露出了一個安撫的表情,“對了,晉侯,你這次升任尚書,老夫還沒有送賀禮給你?!?/p>
江燁連忙下拜,“下官不勝榮幸,謝慕容老賞賜!”
慕容尚河送禮,是一種信任的表示,他自然要欣然接受不敢推辭。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口馬聲嘶鳴,慕容府的壯實馬夫牽了一匹棗紅色的神駿寶馬停在門口!
紅馬人立而起高高揚起前蹄,踢沙騰躍,嘶聲長鳴,威勢驚人!它一聲長嘯挾帶著無以倫比的威勢,令人氣血翻涌,胸口隱隱發(fā)痛!
馬夫艱難的抓著它的韁繩,幾乎它翻甩上天去!
江燁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曾經(jīng)是沙場上打天下的人,對于駿馬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這紅馬皮毛潤澤,精神煥發(fā),皮毛烏黑,肌肉飽滿,長長的鬃毛一直披拂到膝下,馬蹄有力,一看就是難得的神駿!
慕容尚河撫須笑道,“這馬是老夫外甥從關(guān)外花大力氣弄來的汗血寶馬,日行千里,價值連城。只是十分桀驁不馴,入府這么久,還沒有哪個馴馬人能馴服它,就交給你了?!?/p>
江燁頓時覺得身上的少年熱血豪氣全數(shù)被激發(fā)出來,俊臉微微發(fā)紅,感激的再次對慕容尚河拱手,十分真心實意,“下官得此神駿,一定不負(fù)慕容老期望,盡快馴服!”
慕容尚河含笑撫須。
“不久后,就是皇上夏日大獵,你到時候一定要騎上它,讓老夫一睹汗血寶馬的風(fēng)采!”
“是!”
相對于江燁的激動,葉兆侖只是在旁邊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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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散去后,江燁帶著寶馬回府,而葉兆侖卻留了下來,一臉委屈的對慕容尚河傾訴。
“慕容老……”
看他一臉委屈,慕容尚河嘆氣著撇過頭去,“你又怎么了?”
葉兆侖忍氣吞聲,上前一步提高聲音,“慕容老!您未免太優(yōu)待江燁了,下官懷疑他已經(jīng)投靠了皇上!你看他,最近又是升尚書又是得意洋洋的,都快將咱們不放在眼里了!……你還在眾人面前贊揚他!”
慕容尚河恨鐵不成鋼的拍了拍桌子,“你呀,讓我說你什么好?你是葉家家主,又是吏部侍郎,得天獨厚的條件卻硬生生被江燁壓下一頭去,爭不過他,卻來和我埋怨!”
葉兆侖死死陰沉著臉,讓慕容尚河怒火更盛,恨不得兩巴掌打醒他!
“當(dāng)初你是吏部侍郎,江燁是戶部侍郎,都是四品,起點完全一樣!可是這才短短幾個月過去,江燁就已經(jīng)升任戶部尚書,掌握了戶部的實權(quán)!而你呢?還蹲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不動彈!”
“慕容老……”
“住嘴!你還有臉告狀?老夫問問你,最近邊關(guān)重鎮(zhèn)一連換了好幾個太守,你卻事先連半點消息都不知道,你在吏部是不是已經(jīng)被架空了?”
葉兆侖不服氣,“江燁當(dāng)?shù)蒙仙袝€不是靠他那個女兒江采衣────”
“混賬!”慕容尚河實在是失望,用力狠狠拍向桌面,震得茶杯不斷晃蕩,“靠女兒,靠女兒怎么了?你有本事也靠你女兒啊!明明就是能力欠缺,還在老夫面前不停找借口!吏部雖然壓著一個尚書閆子航,可你無論如何也是侍郎!手中就沒有一點權(quán)利?被人架空了,只能說明你使用權(quán)利的能力有問題!”
葉兆侖被罵的臉色煞白,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慕容尚河看著他鐵青的臉,長嘆一口氣,究竟還是緩緩放柔了語調(diào),語重心長的換了勸慰安撫的口吻。
“兆侖”,慕容尚河改口叫他的名字,“你是葉家家主,葉家和慕容家百年的交情,同氣連枝,你在老夫心里絕對比江燁重得多。老夫?qū)δ愕钠诖h(yuǎn)遠(yuǎn)高于晉侯啊?!?/p>
葉兆侖聞言眼睛一亮,這才放松了緊繃的臉色。
“老夫為什么會送江燁汗血寶馬?你想想,如果老夫真的把他當(dāng)做心腹和自己人,還需要如此拉攏安撫么?江燁怎么說也不是真正的江家人,不是我北周世族的兒孫,老夫心里,對他也是有戒備的。
江燁眼皮子淺,究竟是小家子氣,一匹馬就安撫了??墒悄悴煌?,你是正經(jīng)的葉家家主,何苦非要和江燁過不去?這不是白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慕容尚河老眼帶著慈和的光芒,將葉兆侖的手握在掌心,很是輕柔的拍了拍,“兆侖,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動動腦子想想如何在吏部站穩(wěn)腳跟!吏部十分重要,你要牢牢把持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部門才行,多多立功,才能擺脫閆子航的壓制,才能讓皇上提拔你。
若你能一步登天,葉子衿日后謀個貴妃還不容易?慕容家和葉家百年交好,日后等慕容家女兒進宮,這北周后宮不就是她倆的天下了?現(xiàn)在和一個小小的江采衣計較什么?”
葉兆侖面上閃過喜色和堅定,“謝謝慕容老指點!下官一定盡快在吏部立功,讓皇上刮目相看!”
慕容尚河贊許的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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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梨花樹下開著一季錯落繁華,大大小小的碧色湖水上吹來涼風(fēng),帶來片刻舒緩的清涼,軟日烘煙,乾風(fēng)吹霧,芍藥荼弄顏色。
樹下,竹席一襲,青玉案棋盤一座,甜白釉蓮花茶壺一盞,梅子青釉蓮瓣紋蓋缽一只。
梅子青和粉青瓷盞隨意散落在柔軟的花瓣上,青瓷因為足底等露胎處呈朱紅色,也喚作朱砂底清瓷,燒制極其費工夫,在陽光下恍然似淺淺流淌的綠水凝聚而成。
棋盤上黑子、白子錯落有致,卻隱隱能看出戰(zhàn)局激烈,仿佛兩支軍隊在漆盤上緊身絞殺,撕咬出血隱隱的死局。
蘇傾容垂著長長睫毛,拈起黑子,緩緩壓在棋盤中間一點,瞬間,白子節(jié)節(jié)敗退,被黑壓壓的黑子逼退,丟盔棄甲。
棋盤對面米色華貴衣衫的男子看著輕笑一聲,放棄重振棋局的心思,拱手笑道,“丞相,學(xué)生敗服?!?/p>
男子便是現(xiàn)今的吏部尚書閆子航,長眉入鬢,是個年輕的俊朗男子,他哈哈一笑,丟開棋盤,“丞相,你今日召學(xué)生前來,不只為了下棋罷?是有事要吩咐么?”
蘇傾容淡淡的嗯了一句,“最近吏部一定會有異動,你注意著葉兆侖?!?/p>
閆子航慎重點頭,“學(xué)生一定不讓葉兆侖搗亂?!?/p>
蘇傾容聞言突然就笑了,他本就生的美若女子,笑起來的時候幽幽春水從眸底一點一點波折,頃刻間就有種如畫般的山明水凈和雅致。他背后的湖水中浮著數(shù)朵碧蓮花,七月杏花隨水轉(zhuǎn),他微微低頭,漆黑的長發(fā)搭在玉白的頸子邊,絳唇珠袖,雪白皓腕露出衣袖,壓住了被風(fēng)吹的有些擺動的發(fā)梢。
“不,你錯了?!泵烂驳呢┫嗾Z調(diào)閑雅柔美,卻在尾部略略拖長,那種感覺就像春風(fēng)絲絳在心底勾抓般。
閆子航在這位美人丞相身邊呆了少說十年,卻還是略略苦笑一聲,轉(zhuǎn)過頭去,嘖嘖兩句。
蘇傾容接下來的話卻抓回了他的神智。
“恰恰相反,你要給他機會搗亂?!?/p>
“哦?”閆子航訝然,卻見蘇傾容輕輕微笑。
“皇上北伐的銀子,還指望著這位葉兆侖呢?!碧K傾容勾著嘴角,微微一咬下唇,留下一個艷麗的痕跡。
閆子航微微吃驚。
“指望葉兆侖?一個吏部侍郎有什么本事能拿出兩千萬兩白銀?”閆子航思忖了半響,就看到蘇傾容搖了搖頭。
“兩千萬兩不夠,”蘇傾容淡淡說,“這一次大仗,除了修棧道、運軍糧、采買兵器軍馬,還要修戰(zhàn)堡,如果可以的話,皇上準(zhǔn)備在胭脂山外建一個南疆大營,長期駐軍,這筆花費無論如何至少要五千萬兩才保險。”
“五千萬兩!”閆子航倒吸一口冷氣,“不過是打個瓦剌,動這么大陣仗做什么?這么一大筆錢,到哪里籌去?還有……那胭脂山外全是牧草,皇上建南疆大營干什么?”
“到時候你自然明白,皇上這次……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呢,慕容尚河一定會上當(dāng)?!碧K傾容淡淡彎著漆黑美目,“至于銀兩,本相這里大約能調(diào)動兩千萬,還有余下的三千萬……葉兆侖自會奉上?!?/p>
“……葉兆侖有這么多錢?”
葉兆侖只是一個吏部侍郎,若說他有三百萬兩閆子航相信,可是……三千萬兩?
退一步說,葉兆侖就算真的有這么多錢,又怎么肯獻出來?
皇上承諾過,這次北伐不動戶部、不動國庫、不動世族們的錢,而葉兆侖的錢不就等于是世族們的錢么?就算他肯拿,皇上也不能自打嘴巴接受啊!
“呵,他自然沒這么多錢,可是,他會有這個用處,你且等著看吧?!?/p>
北周絕色美貌的丞相露齒一笑,緩緩抿了一口帶著梨花清香的清酒。
閆子航使勁思考,卻怎么也想不明白丞相和皇上打的什么主意。
葉兆侖究竟會起到什么作用,籌集出這么一筆巨款?
想了想,閆子航?jīng)Q定丟開這問題,轉(zhuǎn)頭問道,“丞相,聽說你送禮給晉侯?”
看到蘇傾容點頭,閆子航極其不解,“學(xué)生不明白您為什么這么做?不僅如此,您還把戶部的實權(quán)交給他!這個江燁可是慕容家的人!”
“不交給他,他怎么會收我的禮?”蘇傾容淡淡挑眉。
“可只是送禮……就能成功離間江燁和慕容尚河么?”閆子航十分懷疑,“在朝堂上看來,他們關(guān)系依舊和諧如初?!?/p>
“不過是再種下一根刺罷了。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什么事情都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北敝苊烂驳呢┫嗤兄鉂嵢缬竦南掳?,黑眸下笑意淡淡流轉(zhuǎn),墨染的長發(fā)在和風(fēng)中垂落,一根白玉發(fā)簪隨性挽了,長長指頭淺淺敲擊著棋盤。
“衣妃得寵是根刺,提拔江燁是根刺,皇上下賜美人是根刺,本相送禮也是根刺,后面的刺更多更扎手,且看江燁和慕容抗不抗的住?!?/p>
清凌凌好聽的笑聲在柔和風(fēng)中震蕩,閆子航難得一見美麗權(quán)相如此愉悅的表情,他一手撐在身側(cè),微微彎起柔軟的嘴角,天青雨色的廣袖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秀麗的手指。
笑聲兀然一手,蘇傾容舉起酒杯向閆子航敬了敬。
“爾敏,”他喚的是閆子航的字,手指在陽光中仿佛薄透的瓷胎,“本相就算把戶部所有實權(quán)都交給江燁也沒關(guān)系,他啊,反正活不了多久。”
閆子航一驚,他并非笨人,聽蘇傾容這么說,沈吟片刻后,已是想明白了蘇傾容的意思,神色間不由的閃過一絲寒意。
皇上哪里是會被女色迷亂心智的人?他如此眷寵江燁,一方面是為了離間江燁和慕容家,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存了日后殺江燁的心思,才會如此連連晉江燁的職!
皇上放手任憑江燁勢力膨脹,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就是江燁再也不能獨善其身,其他預(yù)備尋找靠山的大小官員們都不會放過他!
最近,投靠江燁的官員如同過江之鯽。
人人會想────連丞相蘇傾容都送禮給江燁,可見這位戶部尚書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一來,官員們便更加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紛紛涌向江燁。而江燁為了站穩(wěn)腳跟,也必須接受這些人的依附。
蘇傾容送禮,不單單是送禮,還是一種象征。
象征著江燁在朝中的地位!
為江燁贏得了聲望!
等到江燁勢力擴張到一個程度,就是皇上下殺手的時候!
到時候單單一個結(jié)黨營私的罪名,就夠江燁吃幾壺的!
閆子航思考了一會兒直起身緩緩抬頭,“丞相,學(xué)生還有最后一個問題?!?/p>
“問吧?!?/p>
“丞相說過,皇上現(xiàn)在打算對付慕容家,可是……皇上費這么大勁殺江燁做什么?”
殺了江燁,就能扳倒慕容家么?
美麗的權(quán)相輕輕低笑,黑發(fā)隨著他的顫動滑落在背后,拖曳成一汪漆黑的流泉,他不答反問,“爾敏,我且問你,如果有個要命的寶貝放在門里,而你想要砸碎它,第一步該做什么?”
閆子航搖頭笑道,“學(xué)生不知,請丞相指點?!?/p>
蘇傾容瞇起幽雅黑眸,輕輕放下手里的茶杯,“第一步就是,殺掉看門的狗?!?/p>
北周金鑾殿的上空,密密卷著不詳?shù)暮趬簤簽踉?,仿佛深潭中的險惡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