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絡(luò)伸出手去,想要將手中的蓮花簪上蘇傾容的發(fā)。
他只想要為這一個人梳發(fā)簪花。
“胡鬧,白龍魚服本就不妥,你還在這里淘氣。”蘇傾容站起身,擋開他的手。
春水湯湯,一時無涯,柳絮輕軟,流水盡飛花。
沈絡(luò)自嘲的笑一笑,然后伸出手去,握住了蘇傾容的手,把有他體溫的指尖握在掌心。
“那么丞相帶朕回宮去吧!”沈絡(luò)淡淡一笑,任夜涼來襲。
手指與手指,就是他們二人最貼近的距離了罷。
樓下民生鼎沸,萬里江山,只是血染江山的畫,怎敵你眉間一點朱砂?
沈絡(luò)微笑著緊緊握著蘇傾容的手,毫不放松,“丞相,上元燈節(jié)不設(shè)宵禁,這里熱鬧,那么多人,丞相如果不緊緊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會兒自己會失散到哪里去哦。”
蘇傾容反手握住他,走在前方。
沈絡(luò)任他拉著,走在后面。
“丞相。”
他突然開口喚。
蘇傾容回頭,“嗯?”
沈絡(luò)笑笑,無謂的笑笑,“沒事?!?/p>
沒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于燈火闌珊處回眸一笑,會是什么樣子?
心臟里沸騰著無法說出口,火焰熱比冰水冷,這樣走著,仿佛回到最美的幼年時光,他也是這樣跟在蘇傾容身后,紅塵走馬,步步相隨。
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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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天璽帝十年,少年天子第二次發(fā)兵瓦剌,這次總共動用了五十萬兵力,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將胭脂山外的部落,將關(guān)外二十一州,盡數(shù)掃蕩平坦。
年輕的天子立于馬上,轉(zhuǎn)頭對著身側(cè)馬背上的碧衣丞相柔聲問,蘇傾容,你還有什么愿望嗎?
北周權(quán)相微笑,陛下,為了江山永固,你應(yīng)當(dāng)及早定立皇嗣。
沈絡(luò)點頭。
于是天璽帝十七年,北周后宮開宮,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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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婉轉(zhuǎn)春日里,禁宮流水淙淙,春巷夭桃吐絳英。
整個御花園里面,鶯啼婉轉(zhuǎn),脂粉光艷,一波波花骨朵兒般的貴族少女們瓔珞魅妝,擠在牡丹茂盛的御花園太液池邊。
皇帝陛下至今后宮空虛,連一個貴嬪都沒有,零零散散也就只有幾個選侍和才人,再往上就沒有了。
因此,這一次在北周貴族間開宮選妃,只要誰家有女兒中選,必然不會封太過低的位份。
于是凡接到選妃詔書的世族們都分外重視,送進(jìn)宮來參選的秀女都是家里才貌兼具的嫡女。
少女們清新而輕靈,仿佛花朵上的朝露,各有特色,令人目不暇接。
這是天璽帝登基以來第一次的選妃,秀女們聚齊太液池旁,等待帝王相看,若有合意的,只怕當(dāng)場就點了去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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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那是陛下?!?/p>
一位珠圓玉潤的美麗女孩用絹帕子捂住嘴角,幾個少女匆匆擠到太液池邊,遠(yuǎn)遠(yuǎn)看去,天璽帝沈絡(luò)一身玄衣紅色綬帶,下了帝輦,坐在湖心亭上。
“天哪,那是陛下嗎?這也太美……”
少女們懊惱的重新打理云鬢,整理衣冠,可是無論怎么艷麗的珠花寶石,都無法讓她們的姿色媲美那位亭中悠然閑坐的九五至尊。
江采茗呼吸急促,捏緊了小手,脫離開群群花團(tuán)似得少女,來到太液池流水下方一處僻靜的角落。
晉侯江華前年歿了,江家子嗣艱難,晉侯老來得的幾個兒子和孫子都體弱短命,晉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到了最后,竟然連一個嫡子嫡孫或者庶子都沒有。
于是,晉侯便將韓燁收為義子,晉侯亡故,韓燁便襲了晉侯的爵。
韓燁,就此成為新一任晉侯,韓家從此改姓江。
而她,距離心中那位驚艷絕世的少年,又更進(jìn)了一步。
遠(yuǎn)遠(yuǎn)看去,坐在湖心亭的帝王墨染一樣黑的頭發(fā)散披著,他垂著眼睫,唇角帶有一絲這個場合下并不該有的冷淡淺笑,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薄唇鮮艷如同薔薇,耳側(cè)青絲錯落陰影里露出一小截光潤如玉的肌膚。
鳥語花香,風(fēng)清霧茫。
沈絡(luò)穿的并不隆重,連長發(fā)都沒有認(rèn)真束,隨意挽了個髻,珊瑚發(fā)簪斜斜別過,青絲將散未散,眼角眉梢一段風(fēng)流,要笑不笑的模樣就仿佛月下曇花徐徐舒張,妖艷凝窒。
看到皇帝的裝束,幾個貴女開始犯惴惴不安的嘀咕。
“陛下穿的如此隨意,似乎是對這場相看小宴不是很上心的樣子?”
“是??!我朝有規(guī)矩,如果這一次陛下決定迎個妃位或者夫人,至少也要穿的隆重點吧?”
可是天璽帝不但沒穿正冠朝服,甚至連龍袍都沒上身。
這是不是也表示了,他屬意的皇后人選并不在這群秀女中?否則,就算點個妃子,皇帝也應(yīng)當(dāng)穿正經(jīng)宮裝以示尊重的。
諸般猜測嘈嘈雜雜如同蟲鳴,不安的氣息在空氣中蕩漾。
這些統(tǒng)統(tǒng)影響不了江采茗,她挑了一處假山巨石坐好,將腳踝浸入猶帶寒意的太液池水中。
秀女們從湖心亭處一個一個的過,沈絡(luò)卻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個,指尖悠悠轉(zhuǎn)著手中的影青暗花纏枝蓮紋盞,側(cè)耳聆聽周福全一個一個報清楚秀女們的來歷和家族,似乎對她們的母族比對她們的長相身段感興趣的多。
貴女們哭喪著臉,從皇帝面前一個一個過,卻連帝王的眼皮子都沒見抬一抬。
周福全仔細(xì)看著主子的神色,那根白玉指尖偶爾頓一頓,他便開口將念到的秀女留下。
這么一盞茶的功夫,基本北周的貴女們都被皇帝相看完了,五六十個里頭也就留下了三四個,還封的都是從五品的小儀、小媛,吏部侍郎的女兒好一點給了個四品容華,一場下來連個昭儀都沒有。
貴女們哭喪著臉,突然聽到一個女聲嬌聲驚叫,“哎呀,我的花!”
眾人紛紛扭頭看去,只見湖心亭下的流水通向太液池,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跪在水邊,而她頭上新鮮采下的茉莉花掉落在水中,飄向下游。
“我、我貪看水里的魚兒,不想這花突然掉了……”侍女滿臉通紅,只覺得自己御前失儀,慌忙跪下。
被她這一鬧,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過來,連沈絡(luò)聽到聲響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那一朵芳香潔白的茉莉,順?biāo)魅ヌ撼剡?,然后被一只精巧繡鞋擋住。
擋住花朵的姑娘慢慢的將沾濕水的茉莉撈起來,水汽氤氳間,素衣廣袖,長發(fā)低垂,沒有一絲裝飾,竟是個十分清凈柔媚,不食人間煙火的佳人。
沈絡(luò)美艷的鳳眸含著一絲興味,微微揚(yáng)起嘴角────這還只是選秀,就已經(jīng)有人不安生,花招百出的邀寵了?
江采茗將茉莉在裙角擦干,戴在發(fā)間,然后拿著向湖心亭走來。
沈絡(luò)轉(zhuǎn)頭問周福全,“這姑娘是誰家的?”
周福全答,“回稟陛下,是晉侯江燁的嫡女,福瑞縣君,閨名江采茗?!?/p>
沈絡(luò)垂下眼皮,指頭在桌上點了點,轉(zhuǎn)眸再看去,卻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另外一個女子的身影迎風(fēng)而立,淡淡看著江采茗。
她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帶著刀鋒一般的尖削銳利,冷冷看著江采茗。
她穿的十分艷麗,卻也正是因為艷麗,讓她埋沒在了這一群光華艷麗的北周貴族少女中,不若江采茗素雅清新,反而出眾。
可是莫名其妙的,沈絡(luò)就是多看了她一眼。
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看過女人有這樣的目光。
她穿著淺杏色的衣袂,大朵大朵潑墨一般的黛色刺繡,過分華麗,將穿衣的人映的如同月光下一痕柔軟的清泊。
周福全機(jī)靈的湊過來,低語,“那是晉侯的長女,福瑞縣君的親姐姐,端陽縣主。閨名江采衣。”
正熱鬧的時候,有侍衛(wèi)來傳,“陛下,丞相來了?!?/p>
沈絡(luò)站起身,毫不留戀的轉(zhuǎn)身而去,此時恰好蘇傾容領(lǐng)著一干侍衛(wèi)行走至太液池邊,逆光對帝王展開一個徐徐的淺笑。
年輕的帝王不急不緩,走至他的身邊,二人并肩而行,美如圖畫,艷色迷離。
臨走前,沈絡(luò)指了指江采茗,“既然是晉侯愛女,便是封個昭儀才不算委屈。”
周福全高興的連連哈腰,在一眾貴女妒忌的目光中小跑至江采茗面前,笑道,“姑娘好福氣,今天這么多金枝玉葉,皇上偏偏點了你做蓬萊閣的主位,從二品的昭儀呢!”
江采茗不卑不亢的對著周福全盈盈一福,便由眾侍女環(huán)繞著下去了。
唯有江采衣,將目光從帝相互攜互伴的身影中收回來,然后在江采茗身上緩緩繞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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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訊一早飛馬傳入晉侯府邸,侯爺江燁十分欣慰,夫人宋依顏更是喜得紅光滿面。還沒等江采茗回府,闔府上下就已經(jīng)忙不迭的掛起彩燈,貼大紅喜字,灑掃焚香,祭拜祖宗。
江采茗的車馬還沒有抵達(dá)府門口,就遠(yuǎn)遠(yuǎn)聽到鼓樂聲和鞭炮劈里啪啦作響的聲音,紅色的燈籠高高掛了一條街,映得一條街如同蒙上了紅色綢緞。
五光十色的頭面流水一樣的擺出來,參湯鹿肉,珊瑚玉石洋洋灑灑從府門口擺到江采茗的閨房,房中,一襲桃紅嫁衣,靜靜鋪開在錦繡鮫絲鍛被上。
江采茗紅著臉踏入府,宋依顏就率領(lǐng)全家上下迎了上去,江燁滿面春風(fēng),挽著宋依顏的手齊齊跪地,恭敬對江采茗拜了又拜。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昭儀娘娘萬福!”
恭賀聲此起彼伏,江采茗嬌柔的低下頭,只是眼底的喜悅怎么藏也藏不住。
“茗兒,快來看看!”
宋依顏拉著女兒的手走入閨房,各種胭脂水粉、玉容花粉、花鈿步搖細(xì)細(xì)試過,喜來挽云鬢,將江采茗打扮的越發(fā)嬌美動人。
江采茗的目光轉(zhuǎn)到床上的那一襲嫁衣上,登時面頰仿佛秋霜染透的楓葉般紅艷,絞著小手低垂下頭去。
“茗兒,這是娘早早就為你準(zhǔn)備好的嫁衣,你看看喜不喜歡?”宋依顏問。
江采茗嬌羞點頭。
“皇上冊封你為昭儀,只是個嬪妃,嫁衣不能做正紅色,”宋依顏似乎想到了什么,眸中喜中帶著酸楚淚,盈盈欲滴,“茗兒,雖然帝王妃妾尊貴無雙,但到底不是正妻?!?/p>
“娘,”江采茗知道母親在傷心什么,連忙起身扶宋依顏坐下,“娘莫要傷心,皇上如今宮里并沒有高位嬪妃,女兒此次進(jìn)宮就是二品的昭儀,已經(jīng)是皇恩浩蕩了,日后,又焉能知道不會有穿上正紅色的那一天呢?”
宋依顏聞言轉(zhuǎn)悲為喜,連連點頭,緊緊握著女兒柔細(xì)的手腕,“是了……”她哽咽,將女兒一臉羞喜交錯的神情收入眼底,那不容錯認(rèn)的少女心魂蕩漾神色讓她似有所悟,不禁柔聲細(xì)問,“茗兒,皇上的模樣你可看清楚了?你心里……喜歡他么?”
江采茗聞言突然微微潤濕了眼眶,枕著宋依顏的肩頭突然嗚咽起來,“娘……”
欣喜的淚滴潤濕了宋依顏的衣袖,江采茗緊緊抓著母親的袖口,“娘,你可知道,女兒喜歡皇上,喜歡了好多年!”
窗外月華如練,她倚靠在母親身側(cè),一字一句講來。
講多年之前,她如何在曲江池畔對他驚鴻一瞥,深深眷戀,尋覓多年,講她如何多年來苦練德容婦工,只求有朝一日伴在君王側(cè),講她是如何眷戀沈迷。
看著女兒的神色,宋依顏有喜有憂,輕輕拍著江采茗的脊背,“茗兒啊,你果然和娘一樣,是個癡情的。當(dāng)年,娘親也和你一樣,對你爹爹一見鐘情,就將此身交付了去?!?/p>
宋依顏又喜又憂,心疼的抱緊女兒,心底陣陣凄涼酸楚,“茗兒,你能嫁給自己心愛的男子,娘親自然替你高興,可是……你要知道,皇上和咱們普通貴族不一樣,他的身邊,將會有許許多多的女人,他永遠(yuǎn)都不會一心一意的對待你……”
自古帝王寡情呵!
江采茗微微一笑,低下頭,桃紅嫁衣上繡著片片青鸞鳥翻飛的羽翼,她的淚珠滴下來,在錦繡上暈開一絲凄楚,“娘親,我不求皇上對我一心一意,我只求能夠長伴君側(cè),只求留在我愛的人身邊,茗兒就知足了?!?/p>
“你能這樣想,是最好的……”
宋依顏滿心不舍,噙著眼淚看女兒如同幼時一樣撒嬌的趴上她的膝蓋,柔柔磨蹭。
“不過,近日選秀的有那么多貴女,有郡主也有縣主,皇上卻偏偏只封你一個人為昭儀,可見是對你亦有情。”許久之后,宋依顏欣慰的笑道。
江采茗重重點頭,長發(fā)散開在桃紅嫁衣上。
母女就這么相擁坐了一夜,看著月色上中天,西沈,然后朝陽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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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侯祖宗祠堂前,江家大小姐江采衣親自拿了掃帚,清掃昨夜歡慶時落在臺階上大紅鞭炮炮衣。
早晨清冽的風(fēng),緩緩吹過發(fā)絲。
“大小姐,你何苦親自掃這臺階呢?”
江采衣的貼身侍女星兒急的想要搶過她手里的掃帚。
江采衣微微一笑,對周圍來來去的人投來的輕視、驚訝的目光視而不見,“星兒,你說,宮里的教引姑姑什么時候前來接昭儀入宮?”
星兒答,“約莫是傍晚時分?!?/p>
江采衣聞言點頭,掃帚細(xì)細(xì)的,慢慢掃過每一臺階梯,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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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晉侯府邸掛滿了燈籠,府門打開,迎著魚貫而入的宮廷內(nèi)監(jiān)和姑姑宮女們。
年長的姑姑一身莊重的寶藍(lán)禮服,奉旨念道────“封晉侯府江燁嫡女門著勛庸,地華纓黻,譽(yù)重椒闈,德光蘭掖,著封為從二品昭儀,六月九日入宮。欽此。”
江采茗瓔珞嚴(yán)妝,桃紅嫁衣緊緊裹在身上。面上貼了花鈿,頭發(fā)松松挽成望仙髻,垂了幾縷墜著米珠的發(fā)絲在胸口,斜斜彎下來,墜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小珍珠流蘇,將她的面容映襯的仿佛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蓉。
她輕顫抖著指頭接過圣旨,收入懷中,俯身拜了又拜。
教引姑姑和江燁互相拜了拜,對江燁笑道,“昭儀娘娘還沒有入宮,就這樣溫婉有禮,一定會得陛下疼愛?!?/p>
宋依顏連忙將準(zhǔn)備好的財物禮品分發(fā)給前來頒旨的各位宮人,人人臉上喜笑顏開。
遠(yuǎn)處,江采衣輕笑一聲,轉(zhuǎn)身入房,散開頭發(fā),對星兒說,“今日大喜,替我上妝?!?/p>
星兒憤憤不平的替她梳發(fā),“小姐,這算什么,江采茗被選為昭儀,打扮成那樣就罷了,小姐你梳妝做什么?”
江采衣淡淡勾著唇角,將鏡子擺正,手指緩緩擼過一握絲滑長發(fā),鏡子里的人影在傍晚的紅霞映出秀麗神采,“星兒,你可別忘了,昭儀入宮,須有家人隨侍送嫁,我作為江家長女,可是要將娘娘一直送到地玄門口呢,不好好梳妝怎么行?”
她的背脊向后靠去,看著房頂輕薄的瓦檐,落霞紅光如水,點點暈染了天際的浮云,火燒火燎。
“星兒,”她微笑著,拿起牙梳,“去將我前幾日定做的天水碧色裙子拿來,我要穿那一件?!?/p>
妝臺上胭脂盒打開,點點光暈,比晚霞更加明亮。
江采衣拿起一支東珠點翠簪子,用簪子尾點了一點紅色胭脂,對著鏡子,在眉心點上了一抹朱砂般的紅。
“宮里,有沒有螢火蟲?”她輕聲問。
鏡子里倒映出的人影風(fēng)流而裊娜,只是唇瓣的笑意寒淡。
********
離宮之前,江采茗需要在祖宗牌位前拜別。
晉侯江燁攜夫人宋依顏坐在上首,宋依顏一身橙紅紗繡金的錦衣并蓮花合歡刺繡,握著手絹頻頻拭淚。
江采茗即將和家人分別,泫然欲泣的在江家宗廟祠堂前哭道,“爹爹,娘親,女兒去了。從此不能承歡膝下,請受女兒一拜!”
江燁連忙走下臺階,而江采茗已經(jīng)跪在祠堂臺階前,躬身下拜行大禮。
她的額頭磕在臺階上,一陣冰冷幽涼。
江采衣站在教引姑姑身后,笑吟吟的看著她磕頭。
江燁扶起女兒,語重心長的握緊她的手腕,“茗兒……”
話語未出,已然哽咽。
緩了許久,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清俊面龐閃過不容錯辯的心疼和不舍,江燁看著這個自幼最疼愛的小女兒,拍著她的手背連連囑咐,“茗兒,皇上并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向來后宮都是波譎云詭,是非紛爭不斷的地方。而你今日一枝獨秀被封為昭儀,只怕進(jìn)宮以后更會惹來許多紅眼,你從小就性子柔善可欺,爹爹真的很擔(dān)心你……”
“爹爹……”江采茗泣不成聲。
江燁疼惜的理了理江采茗的發(fā)絲,“茗兒,你且記住,此番進(jìn)宮,一定一定要遠(yuǎn)離是非,謹(jǐn)言慎行,專心伺候皇上。你是爹爹的愛女,爹爹不指望你飛黃騰達(dá),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得到皇上疼愛,爹爹就知足了?!?/p>
“侯爺,吉時到了。”教引姑姑在一旁催促。
江采茗將手緩緩抽出,一步三回頭的,淚光嬌怯,上了宮里前來接引的馬車。
********
晚霞漸漸沈下去,血一般的陰沈。
月亮在冷風(fēng)中探出頭來,吹得馬車前兩串紅燈籠在風(fēng)里擺蕩。
此次一同冊封的幾位小主車馬紛紛停在地玄門口,馬車寬敞,能毫不擁擠的坐下七八人。
江采茗端坐在馬車正中央,對面坐著的,是她的長姐江采衣和數(shù)名宮女。
兩姐妹向來不親厚,江采茗心底一直對江采衣有種莫名恐懼感……自從幾年前江采玉故去后,這個姐姐就仿佛連靈魂都被封凍,笑一笑都猶帶寒意。
而今晚,她的笑容益發(fā)詭異。
江采茗低喘一聲,按住鼓噪起伏的胸口,勉強(qiáng)壓抑著心口越來越劇烈的不安。
一炷香之后,地玄門就會開,江采衣也會隨著車馬返回晉侯府,這一輩子恐怕也不會再見。
只要地玄門打開,她進(jìn)宮之后,就一切都安寧了……
正在想著,車廂里的宮女突然驚叫一聲,嗔目結(jié)舌的看著江采茗的臉!
“昭儀娘娘……昭儀娘娘……”
她慌亂的神色如同見到了鬼!江采茗心頭猛然劇烈跳動,看著那宮女七手八腳的爬出馬車!
“怎么了?怎么了?”江采茗慌亂的站起身,卻被頭頂?shù)鸟R車碰到了頭頂,失力一跪倒在馬車?yán)铩?/p>
下一秒,教引姑姑打起簾子進(jìn)來,那原本溫和淡定的目光在掃上江采茗的臉蛋時,頓時鐵青!
“怎么回事?昭儀娘娘的臉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教引姑姑失聲喊道。
有宮女遞上銅鏡,江采茗顫抖著雙手結(jié)果一看,登時臉色煞白,如同看見了鬼!
銅鏡里,女子有一張俏臉,眉如小月,鼻如懸膽,唇如櫻桃,鮮柔嬌美,只是原本白玉一般的肌膚上,布滿了紅色的斑瘡!
頭昏沈沈,江采茗尖叫一聲,只覺得渾身熱癢,身子一軟倒在了馬車?yán)铮?/p>
“糟了,昭儀娘娘發(fā)燒昏厥了!”
宮女摸到江采茗的肌膚,慌亂的哭,淚珠子一顆一顆掉落。
眼看著地玄門就要開了,這位新封的昭儀居然成了這副鬼樣子?如此失儀,也算是接引宮人的失職,只怕到時候她們?nèi)刻硬贿^殺身之禍!
教引姑姑更加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僵硬的立在那里,冷汗顆顆滴下,不停蠕喏,“怎么辦,昭儀娘娘還未入宮就昏倒了,容貌損毀,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一只端坐在一旁的江采衣緩緩站起來,潔白秀美的臉龐在燈火中分外明媚,嬌盈婉轉(zhuǎn)。
她欺身攀在教引姑姑身側(cè),低低笑語,“姑姑,江采茗人還沒進(jìn)地玄門就倒了,只怕姑姑和宮人們難逃陛下懲治罷?”
她語氣幽涼,眉目間凈是同情,反手抓住驚慌失措的教引姑姑,聲音中含著不容錯辯的安撫和溫柔。
教引姑姑語無倫次,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昭儀娘娘,昭儀娘娘她怎么會突然……”
江采衣扶緊了姑姑,笑吟吟的問,“姑姑,昭儀娘娘就一定是江采茗么?”
教引姑姑迷茫的抬起頭,眼前的姑娘長發(fā)如瀑,甚少裝飾,卻自有一股貴門女兒的清雅氣息,不禁啞聲稟告,“當(dāng)然,這昭儀娘娘是皇上御筆親封的……”
江采衣柔聲笑,將圣旨從昏倒的江采茗懷中抽出,展開。
“嬤嬤,你看,皇上的旨意是────‘封晉侯府江燁嫡女為昭儀’,并不是封‘江采茗’為昭儀啊?!?/p>
她微笑。
教引姑姑僵硬抬頭,“姑娘的意思是……?”
“我也是江家嫡女啊。”
緩緩的,江采衣彎起了眼睛,嘴角溫柔帶笑,一字一頓。
********
“這、這……”
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心底升起,教引姑姑驚疑不定的看著江采衣,她的臉在馬車前的紅燈籠照耀下宛若清瓷,秀雅柔美。
這位江家嫡女的姿色,也是當(dāng)?shù)闷鹫褍x的位份,而且身份也合適……
可是……那日皇上的手指尖,指的是江采茗??!
如果突然換人,豈不是犯了李代桃僵,欺君之罪?
一樣是殺頭的大罪過!
江采衣溫柔低笑,手指撫過教引姑姑保養(yǎng)良好的手背,柔聲勸撫,“姑姑想想,等會兒地玄門可就要開了,姑姑從哪里再變出一位昭儀娘娘給陛下?不如就讓我頂上去吧?!?/p>
“可是,這是欺君大罪……”
江采衣?lián)u頭,眉心一點胭脂,在燈光下有種益發(fā)嬌艷的美色,“姑姑你想,如果時辰到了你交不了差,只怕是要立刻在午門斬首了的,但是,如果讓我替妹妹嫁進(jìn)去,你就能平安交差?!?/p>
自然,皇上會發(fā)現(xiàn)人不對,可是追究起來,姑姑可以推說是晉侯府送錯了人,你只負(fù)責(zé)接人,卻并不負(fù)責(zé)侯府送的這個人對不對。”
如此一來,錯在晉侯府,要怪就怪他們老眼昏花,沒有弄清陛下的意思,將我錯當(dāng)成江采茗送入宮。陛下真要追究起,和姑姑無關(guān)。”
江采衣淡淡看了倒在地上高燒不起的江采茗一眼,嘴角一勾,“姑姑,迎妃嬪入宮是陛下登基來的一項大事,如果新封的昭儀還沒有入宮就昏死毀容,豈不是讓皇上顏面無存?到時候犯了天威,無論你我都逃不過死罪。
不如我先入宮,為皇上把這個場子圓過去,到時候如果皇上真的屬意妹妹,只要再下一封詔書,將妹妹接入宮來不就行了?
或者,等妹妹在家里養(yǎng)好了身體,我們再私下?lián)Q回來就好,這樣保全了天家顏面,皇上總不至于下不來臺。
退一步說,如果今晚皇上見到我真的龍顏大怒,也只會怪罪于晉侯一府,姑姑只管將責(zé)任全部推去江家,不會損傷到自己的性命。”
姑姑越聽越覺得合適,連忙滿臉堆笑扶緊了江采衣,跪地淚涕橫流,“昭儀娘娘救了老奴一命啊!”
她立刻隨風(fēng)轉(zhuǎn)舵的改口,將江采衣喚作昭儀。
說罷,姑姑連忙將江采茗的嫁衣剝下來,披在江采衣身上。
江采衣并沒有脫下原本的清綠長裙,她的身量本來較江采茗就略清瘦嬌小,于是只取了江采茗的桃紅外衫,罩在自己的綠裙子外。
教引姑姑指著幾個宮女隱秘的將剝了外衫,滿臉紅疹的江采茗抱下馬車,偷偷吩咐幾個宮人將她沿小路送回晉侯府邸。
江采衣彎身,將滾落的圣旨收入懷中,正襟危坐于馬車內(nèi),笑容淺淡。
一炷香過去,地玄門緩緩打開。
花香濃郁,是禁宮之內(nèi),馥郁而媚惑的空氣。
教引姑姑千恩萬謝的,將簾子為江采衣放下。
而她的目光也被緩緩遮擋,只剩下馬車中方寸窒悶的氣息。
江采衣緩緩的將冰涼手指深入襟口,緊緊抓著胸口的錦囊,里面裝著柔軟而涼滑的銀發(fā),讓她因為恐懼和緊張的冰冷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江采茗不會有事,只不過是因為過敏引起紅疹和高燒罷了。
江采茗一向都對水仙花粉過敏,而她今天早晨在掃帚上沾滿了大量水仙花粉,將它們掃在晉侯祠堂前的臺階上。
嬪妃離家前,一定要行大禮,將整個額頭皮膚貼在祠堂臺階上拜謝祖宗的。
她沒有機(jī)會對江采茗的胭脂水粉或者食物下手,便用了這個法子。
晉侯和宋依顏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那把掃帚有這樣的玄機(jī)。
她也算準(zhǔn)了時機(jī),江采茗的過敏癥狀發(fā)作正好是昭儀車馬抵達(dá)地玄門口的這段時間,這個時間點足夠她勸說教引姑姑,李代桃僵。
這過敏癥狀歇息兩日就能緩解,江采茗并沒有毀容。
只是……
江采衣握著錦囊低低笑出聲,真是可惜呢,看不見江燁和宋依顏看到被送回去的江采茗時,會是什么神情?
他們隆隆重重、飽含期待送去宮里的高貴昭儀閨女,連禁宮都沒能進(jìn)去,就被打發(fā)回來,只怕宋依顏要哭暈過去吧?
就算江燁此刻策馬來追,她也已經(jīng)進(jìn)了宮,來不及了。
如果今晚能侍寢,那么她的名分就算是定了,一切變數(shù),都在宮里的那位皇帝身上。
如果他發(fā)怒,一口氣殺了她,殺了晉侯全家,也無所謂。
如果他臨幸了她,那么,江采茗,以后有你哭的時候!
馬車嘎吱嘎吱的響,一輛一輛恍如游龍,接踵著進(jìn)了地玄門。
沉重的巨大銅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扭轉(zhuǎn)聲,在所有妃嬪都進(jìn)來之后,緩緩關(guān)上,合緊。
宮門已閉,再也都沒有回頭余地。
冷月爬上枝頭,一如關(guān)外水邊,她安葬了玉兒那日,多么寒涼。
一切,木已成舟。
預(yù)告段落:
夢里,他微笑想著,太好了,夢中他不是皇帝,沒有衰敗的蕭華宮和早生華發(fā)的母妃,他的一生陽光初綻,陌上春日,杏花細(xì)雨,他和自己的愛人都是普通人家的男女,一見鐘情,一生挽手不離不棄。
夢里的愛人走在他的身畔,微微側(cè)過頭來,容光含笑,一種素色的清雅美好。
他驟然睜眼,于金絲玉枕上撐起手臂支起身子。
他的夢里,那個共同攜手一生的人,為什么不是蘇傾容,而是江采衣?
她目如蓮華,長發(fā)未簪花冠,執(zhí)袖掩唇,在楊柳三月那樣溫柔那樣羞澀的笑。
他夢里的陽光都淡去了,所有的視線都慢慢集中,全世界,只有她。
那般清晰。
五更鐘,沈絡(luò)坐在花梨木鑲金龍床上,垂眸看著自己玉白色的手指,然后涼涼的壓在心口,沉重如同鉛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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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昏茫間跪地,只感覺到一雙有力的十指緊緊抓在她的手臂上,那么用力,指甲陷入了她的肌膚。
那人如此用力的擁抱她,似乎要將她嵌入他燙熱的身體,合二為一。
采衣,采衣,采衣。
是誰一聲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這樣焦急,這樣溫柔,這樣珍惜,仿佛她是天下的至寶?
溫?zé)岬拇缴嘣谒渖n白的唇上來回吮吻,暖的她渾身發(fā)抖,直覺的依偎過去,伸出手,就觸摸到絲綢一樣光滑的發(fā)絲。
她的手被猛然抓緊!
他的手狠狠握緊她,仿佛要將她刻入自己的血肉,無論她如何掙動,都不肯放。
采衣,你心里想著誰呢?
他的聲音那般溫柔,一絲一縷,糖一樣在她耳畔纏綿。
采衣,朕不可以么?
他的語調(diào)有著不容錯辯的急切,似乎要將她的所有神智吞噬殆盡,只歸他一人所有。
然后,他的聲音低下去,化作一聲淺淺嘆息,連耳畔的撫摸都漸漸發(fā)涼,那么憂傷。
采衣,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