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云隱
京城西角,獨立著都司韓燁的宅邸。
青磚石瓦院落中,梨花靜靜的開,默默的謝。
薄暮窗前,幾只疏疏敗謝的梨花,在春末委然凋敝,一個十歲左右,錦繡棉裙的小女孩咯咯笑著在柔軟草地上蹦跳,她目光純凈開朗,有點點星芒璀璨流轉,路過之處都涌起花朵一樣鮮艷明媚的光彩。
“茗兒,你看?!?/p>
柔美嬌俏的宋依顏一手拉著女孩,周圍團團圍著面帶笑意的下人,她穿著日常的素緞衣裙,指向微微耷拉低伏的房檐。
房檐下粘著一個小巧燕窩,有雛鳥伸出腦袋,睜著黑豆樣的小眼,眨巴眨巴看著下面笑鬧的美麗女孩。
“娘親!它掉下來了!”
嬌嫩驚呼中,那只小雛鳥撲騰了幾下,一個不小心滾落在草地上,驚慌失措的扇騰翅膀。
宋依顏笑看女兒啪嗒啪嗒跑過去,小心翼翼捧起小鳥,在頰邊蹭了蹭,她蹲下身柔聲笑道,“茗兒,我們將小鳥放回去好不好?它的娘親若是回來見它不在,會多么著急?!?/p>
小女孩重重點頭,立刻就有下人搬起梯子搭在墻上,院子里女眷聲音沸騰,許多丫鬟婆子都擠上來替小姐扶好梯子。
韓茗兒回頭沖娘親咯咯一笑,嫩嫩的小手托著雛鳥,小心翼翼的爬上高梯,將掙動不已的小家伙送回鋪滿干燥草葉的雀窩。
“夫人,小小姐真是心地純善,看她長這么大,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呢!”
小丫,哦,現(xiàn)在已經(jīng)更名為雪芍的丫頭高聲對著宋依顏笑道,“而且小小姐對咱們下人也是最為親厚和善的,不像東廂房的那個,見到咱們就冷眉冷眼?!?/p>
“可不是,上一回她還因為接了小石頭送來的餅,被老爺狠狠罰了呢!”
北周七歲之后便講究男女大防,小石頭只是韓家后院里一個粗使的小廝,他從外頭街上買回來一塊餅送給韓大小姐韓囡囡,而她竟然收了!
這件事將韓燁氣的要死,直直在書房罵了她一下午────“男女授受不親,你竟然伸手去接小廝手里的餅,沒的給我丟人!”
說罷就令韓囡囡跪在左院落的祠堂里。
若不是老夫人趕來救她,只怕這韓囡囡不但要罰跪,還少不了一頓柳條鞭子吃!
“這等腌臜下人,莫說是吃他拿來的東西,就是我們用過一次的碗盤碟子也不能讓他們碰呢!上回,我喝過茶的杯子就是直接砸碎在地上,也絕不會讓這些小廝們撿了去────女兒應以清潔貞靜為首要?!彼我李伜c頭說,“茗兒可決然不會伸手去接那種粗漢子遞過來的東西?!?/p>
“鄉(xiāng)野村婦教出來的,能有什么形狀?哪里比得上二小姐?二小姐才六歲就出口成章,一首詩做的工對工、整對整、韻對韻呢!聽說連晉候都稱贊不已!”雪芍搶著說。
一群人捂著嘴吃吃笑,還沒說兩句,就聽到一聲老嗓咳嗽,便也頓時安靜了。
只見遠處,沿著院子的水塘邊,一老嫗扶著拐杖緩緩蹣跚而行,而她的腰側,一位淡黃衣衫的女孩子手舉得高高的,扶著老太太的手臂,另一側則是翠秀,她低頭含笑憐愛的看著女兒。
韓囡囡認真扶著祖母的拐杖,對院里亂哄哄的笑鬧似乎充耳不聞。
老太太冷冷看了一眼宋依顏,正要說什么,就看到韓燁從大步從書房走出來。
“爹爹!爹爹!”
韓茗兒看到心愛的爹爹,連忙從梯子上爬下來,乳燕投懷一般飛撲入韓燁懷中。
韓燁大笑著將她摟緊,捧在懷里大大轉了一圈,滿院子都是她銀鈴似的笑聲。
“爹爹,一只小鳥從窩里掉下來,我把它放回去了!”
韓茗兒咯咯笑著說,溫暖的小身體帶著沈甸甸的重量,韓燁極為喜愛她,和她玩鬧了半天這才將女兒放回草地。
韓老太太撿了一顆大石頭坐下,從手肘上擼下一條銀軟鏈,笑咪咪的將韓囡囡攬在膝邊,一雙老粗皮似的手將孫女柔軟的黑發(fā)挽起來,扎了兩個環(huán)髻一樣的發(fā)辮。
“看我孫女長的多漂亮。”
老太太皺巴巴的臉笑成一朵菊花,眼光只落在韓囡囡身上,讓陪同韓燁一同走過來的宋依顏和韓茗兒臉上有一瞬間的僵硬。
“娘?!?/p>
宋依顏楚楚可憐的對著韓老太太行了個禮,小韓茗兒則怯生生的躲在娘親裙擺后頭。
“姨娘不要給老太太我行禮了,”韓老太太臉色不咸不淡,隨意擺了擺手,“我們都是旭陽土鎮(zhèn)子里來的鄉(xiāng)野村婦,姨娘是太守千金,老太太我受不得你的禮?!?/p>
宋依顏聞言眼圈一紅,韓燁的臉則更不好看,他轉頭淡淡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韓囡囡,“囡囡,上回讓你背的菩薩蠻,背熟了么?”
“沒有。”
韓囡囡站在祖母身邊,細心的為她批好擋風的大氅,她站在父親面前,絲毫沒有任何羞慚或者臉紅,字正腔圓,一字一頓的回答,“沒有,我不會背?!?/p>
這時候宋依顏背后的韓茗兒細聲細語的念道,“姐姐為什么不會背?不就是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
“知道你讀的詩多。”
老太太淡淡打斷韓茗兒,重重的將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頓了頓,冷冷瞥了一眼宋依顏,“只是,姨娘以后莫要再把這些閨房淫詞教給茗兒,這知道的說姨娘是有口無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韓家的二小姐天生凈學些不三不四的東西?!?/p>
“娘!”
韓燁冷喝,卻也不能跟母親置氣,轉而嘆了嘆氣,看到身旁宋依顏委屈的神色,不由心疼非常,攥緊了她的手。
宋依顏堅強的挺著下巴,盈盈一個福神,終究還是對老太太行了禮,這才親手整理了韓燁的衣襟,親昵的說,“韓郎,禮部尚書大人做壽,大約時辰也快到了,依顏陪韓郎更衣去吧!”
那聲“韓郎”一出,翠秀的臉色明顯黯了黯,她十指彎起,閉眼不去看那一對的鶼鰈情深。
韓燁含笑點頭,“尚書大人這次做壽,指明要攜家眷同去,你和茗兒且收拾收拾,再挑些厚禮帶上?!?/p>
“那么韓郎在馬車上等著依顏哦!”宋依顏喜笑顏開,嬌聲答應。
十年過去,宋依顏又生了一個孩子,可是在韓燁的珍寵愛惜下,時間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宋依顏仍然柔美嬌俏的花兒一般,她喜歡穿素色,行走時飄然若仙,一股與世無爭的純凈氣息。
“姨娘?!?/p>
清脆的童音略帶笑意,頓住她歡欣的腳步。
宋依顏皺眉,轉頭看去,卻見韓囡囡從陰影里淺淺邁步,脫開滿院殘照的梨花樹影,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小小的嘴角帶著紅艷,仰頭一笑,淺淺驕傲。
桃花妖妖灼灼明媚。
那嬌小的女孩子膚色是雪一般的白,連一丁點的雜色都沒有,純白。
偏生她眸子和發(fā)色極黑,和肌膚映襯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麗色。
這種麗色是韓茗兒所沒有的,雖然翠秀不受寵愛,但這位韓囡囡,是無可辯駁的正室嫡女。
何況她的姿色更勝韓茗兒一籌,宋依顏在她跟前,總有種莫名的恐懼感。
“大小姐,你有什么事?”
“姨娘去陪爹爹赴宴,真是辛苦了。”
韓囡囡嘴角淺淺的勾著,深黑色的目光從宋依顏臉上一滑而過,“只是希望姨娘記得,偏房就是偏房,出門鳳釵不可以帶正,要偏著插,裙子不能有正紅,粉色紫色都可以,轎子四人抬就夠了,八抬姨娘受不起?!?/p>
清脆童音沒有任何波折起伏,一字一頓,字字誅心。
說罷,她莞爾一笑,挽指如蘭,亭亭福身,“姨娘請慢走?!?/p>
***********
當年,翠秀和韓家二老初來京城的時候,被宋依顏和韓茗兒驚得說不出話來。
韓家二老是看著翠秀長大的,心里早就將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翠秀受委屈。
韓燁剛剛提出迎娶宋依顏作為正室,將翠秀退為偏房的話頭,就立刻遭到了韓家二老的激烈反對。
“混賬!那是你的結發(fā)妻子!我老韓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給你娶回來的正經(jīng)媳婦!你這崽子在京城混了這許多年,我和你娘都是翠秀在照顧!你倒好,咱家剛剛團圓,就要休了自己的糟糠之妻?我老韓沒你這個兒子!”
二老氣的恨不得立刻搬回旭陽,韓老太太摟著囡囡泣不成聲,“我的孫女喲……你休了翠秀,讓我們韓家以后回了旭陽還怎么見人喲……”
“可是,依顏她是太守的千金,怎么能屈居民婦之下……”韓燁抗辯。
“不想做妾就把她趕出去!”韓太爺性子剛烈,掄起手杖就打,韓燁硬是扛著,任憑木質龍頭拐杖在背上暴雨一般落下,就是咬緊牙關不松口。
血跡慢慢的在韓燁背上透開,翠秀滿眼淚光,將才滿兩歲,只會蹣跚走路的女兒放下地,溫柔的蹲在夫君面前,淡淡的溫柔撫摸他透出薄汗的臉。
韓燁哥哥,無論如何,你都是我一生情之所系,我如何忍心讓你這么痛苦?
心底酸痛的仿佛被人狠狠揉捏踩爛,她一遍遍撫摸著他的臉,卻再也看不到那雙曾經(jīng)愛笑的黑眸,對她綻放溫柔神采。
他是真的,愛著宋依顏。
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障礙。
她早就該想道,韓燁怎么可能會是池中之物?從小在鎮(zhèn)子里,他就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少年郎,他喜愛詩書,騎射勇武,只要有機會,他就會蒼鷹一般直擊長空,這樣的男人,怎么可能會把心意停在一個鄉(xiāng)野村婦的身上?
宋依顏是太守的女兒,高貴的出身,溫柔的性格,美麗的容貌,高華的氣質,她怎么能怪韓燁愛上宋依顏?她怎么能責怪自己多年相依的丈夫?
“翠秀,我對不起你?!?/p>
韓燁虛弱的喘氣,跪坐在地上,拉過她冰冷柔軟的手,那雙黑眸里滿滿嵌著愧疚,嵌著祈求,“翠秀,請你幫幫我,幫我勸勸爹娘……”
他在求她。
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她的丈夫這樣握著她的手,哀戚的乞求著她。
“翠秀,求你成全我和依顏……”
“翠秀姐,求你成全我和韓郎吧……”
嬌柔的哭泣傳來,宋依顏散著發(fā)赤腳撲在韓燁背上,“老太爺,你要打就打依顏吧,依顏和韓郎是真心相愛的……”
翠秀抽回手,有絲迷茫的看著眼前相擁而泣的一對。
韓燁啊,韓燁。
他不愿意委屈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愿意宋依顏委身做妾,他強健的臂膀緊緊摟著宋依顏,在老太爺暴怒的棍棒抽打下仿佛一對苦命的鴛鴦,因為父母淫威而不能廝守。
韓燁,怎么會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做妾呢?
妾是什么?妾是最最薄命的女子,前生作孽此生的還報!他怎么肯如此作踐自己心愛的女人?
所以,他求她。
求她。
求她自取下堂,換的他和心愛的人相依相偎,換得他們二人名正言順,換得宋依顏福澤延綿。
而她翠秀和韓燁的愛,也許早就已經(jīng)在戰(zhàn)火中失散了,也許只有她,還記得曾經(jīng)山坡上遍山遍野的杜鵑,和他曾經(jīng)一心一意的笑顏。
罷了罷了,愛情來來回回,終究不過是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就是對不起。
我愛你已然不能夠再說出口,她又擔得起心愛男人的恨意?
*********
“相公,我答應你────”
話還沒還有說完,韓老太太直起身擋住翠秀未竟的話語,冷冰冰的看著韓燁。
“燁兒,娘知道,娘管不住你,你爹這么打你,娘也心疼?!?/p>
老夫人深深的看著兒子,“但是燁兒,就算不為翠秀,我的囡囡也是為娘頭一個接生下來的親孫女,翠秀在床上疼了一天一夜,為娘就恐懼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不能讓我的孫女剛剛見到自己的父親,就淪為庶出的女兒!”
宋依顏淚如雨下,在韓燁懷里抖成暴風中的落葉,她凄婉的哽咽紅眼,定定看著臉色冷硬如鐵的老太太,“老夫人,妾身生的茗兒也是您的親孫女??!老夫人你怎么忍心……妾身和韓郎,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我們今生今世都不會分開,我愛他,真心愛著他……”
“老太太我也是真心敬重殉城而去的宋太守大人,自然不愿意為難宋太守的千金?!表n老太太蹲身跪下,面朝宋依顏,“常常聽聞宋小姐善解人意,心底純良,你既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做庶女,又憑什么要求別人的女兒做庶女?推己及人的說法,老太太我雖然沒有讀過太多書,但糙道理是懂的。”
宋依顏再怎么哭泣,老太太都只是閉緊了一雙枯皺老眼,青衣布衫坐在大椅上,許久之后,慢慢開口。
“如果宋小姐要進我韓家的門,只有偏房?!彼种浦棺№n燁的聲音,“燁兒你也別鬧,娘打不動你,娘只有一句話,你若是休了翠秀扶正別人,就等著替為娘收尸?!?/p>
“為娘說得出,做得到?!?/p>
*******
掙得了名分,卻永遠失卻了丈夫的心。
多少女人,占著正妻之位,在夜里數(shù)到天命,直至月朗星稀,朝霞破空,都換不回夫君的一個回顧?
韓囡囡初來繁華帝都,走入陌生父親的廳堂,面臨的就是這么一副景象。
她眼看著,姨娘因為委屈做妾,更得了父親十二萬分的心疼和愛護,從此之后,宋依顏始終是專房之寵。
宋依顏曾經(jīng)是太守千金,自然行為舉止都十足大家閨秀,但凡有北周上層貴族之間的聚會,韓燁都會帶宋依顏出席。
而宋依顏性格柔善,常常接濟四方貧苦人家,在街坊鄰里間很有聲名,在許多人眼里,只知道韓家夫人是那位氣質純凈,與世無爭的宋依顏,而不知道還有個正室夫人翠秀。
出門的時候,宋依顏一身華貴素裹,身后三兩個丫頭也有彬彬有禮閨秀風范,而翠秀一身羅布衫,面帶萎頓憔悴,走出去沒有人會認為她竟然是一位堂堂都司的妻子。
外人都認為姨娘才是正室,母親也就漸漸不再出門了。
然而母親畢竟是正室,韓燁再怎么寵溺宋依顏,每個月總會有一天留宿在翠秀房中,二人相對無言,再也尋不回曾經(jīng)的親密無間。
********
上元夜,花市燈如晝。
宋依顏帶著韓茗兒坐在馬車里一路在大街上搖搖晃晃,帝都中心東西橫向裂過一條波光浮動的大河,正是一時春好時,韓茗兒興高采烈的坐在宋依顏懷里探頭探腦。
轎簾掀開了一半,馬車經(jīng)過處,有人回頭略帶驚艷的目光看向宋依顏裊娜的身姿和面孔,宋依顏微微一笑,羞澀的轉過頭去,卻并不將轎簾放下來。
“娘,那個小兔子燈好漂亮!”
“娘,看有人在河上放燈花呢!”
“娘!你看那盞燈,好像龍一樣!娘!娘!”
宋依顏含笑撫摸著女兒柔軟的發(fā)絲,牽著她走下馬車來到一處燈花鋪子,柔聲說,“茗兒乖,你也來放一盞荷花燈吧?!?/p>
明黃簽紙,拿在手里有種薄薄的脆弱感,宋依顏握著女兒的手在簽紙上寫了幾個字,折好放入蓮花燈,順水流去。
“娘親,你寫的是什么呀?”
宋依顏微微一笑,親親女兒的臉蛋,“娘親希望茗兒日后,能夠青云直上,前途無量?!?/p>
韓茗兒拍著手開心的笑啊跳啊,仰著腦袋看那蓮花燈如同流水一般蜿蜒而去,輕輕觸碰到河水中間一朵正在盛開的睡蓮,便打了個旋兒之后飄遠了。
幾根雪白的,細膩修長的指頭,伸入水中撈起那朵被碰傷的睡蓮,瞬間被荷花燈照亮,在曲水上浮光朦朧。
韓茗兒拍擊的小巴掌停住,張著小嘴呆呆的看著那只手,那朵花。
指尖微彎,掐斷了花莖,一朵粉嫩睡蓮臥在手掌心,在河中萬千燈火里開的鮮妍。
一少年涉水而立,站在舟頭攏著那朵睡蓮。
他身穿緋色衣衫,漆黑的頭發(fā),琉璃色的眼睛,韓茗兒小小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她仿佛就有錯覺,這個人就會這么靜默的,在極細的河光中,凝結成一尊溫潤的玉雕。
月上柳梢頭,人清如玉,刻意瞧時不見光,澤在無光處。
那人青絲如瀑,長發(fā)婉轉,修眉鳳目,含著溫柔對手中的蓮華展顏微笑。
笑的那么溫柔,那么隱忍。
他凝然獨立,嘴角一抹低笑,眼底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的寂寞和陌上花開的孤單。
緋色衣袖滑下手腕,露出少年腕上一根細細的金色龍爪盤扣鎖鏈,幾顆螢石嵌在龍目和龍身上,萬般蜿蜒妖嬈。
公子王孫芳樹下,輕歌妙舞落花前,一切一切歸于寂靜,韓茗兒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褪去蒼白,整個曲水江上唯獨他一人。
少年摘了花,便飛身直上河畔的酒樓,動作迅疾如電。岳陽樓中里面燈火通明,他溫柔的站在另外一個男子的身邊,小心翼翼的拂過那人的發(fā)絲。
韓茗兒抬頭,看著少年那樣溫柔的神采,對著那人笑。
那人一身天水碧色長衫,背對著河岸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極為優(yōu)美,發(fā)如染墨,垂在夜色風中。
樓上對話輕柔,韓茗兒聽不到,只能愣愣的看著。
“絡兒,你的鞋子濕了?!蹦凶游⑽A眉。
“是么?為這一朵曲江芙蓉,倒也值得。”少年輕輕的挨過去,掌間一朵柔艷,竟是想要簪上他的發(fā)。
“胡鬧,白龍魚服本就不妥,你還在這里淘氣。”男子微微一嘆擋開少年簪花的手,側過臉去,眉間一點殷紅朱砂,美的驚心動魄。
少年嘴角微挑,自嘲的笑了一笑,然后將手挪了挪,輕輕握住男子修長白潤的手指,緊緊交纏,“那么丞相帶朕回宮去吧!”
少年微笑著緊緊握著男子的手,毫不放松,“丞相,上元燈節(jié)不設宵禁,這里熱鬧,那么多人,丞相如果不緊緊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會兒自己會失散到哪里去哦?!?/p>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眸底微微壓抑的仰望,恍如月色,溫柔又遙遠。
就這么一瞬間,韓茗兒站在對面仰望,永遠記住了少年的臉。
曲江、酒樓、芙蓉。
這樣春暖花開,菊謝竹搖的日子,仿佛夢里般光影斑駁,水色流轉。
這路上來來去去的人,千萬種模樣,各異的發(fā),各異的眼,卻唯有少年的臉,在剎那間鐫刻余生。
日后就算再遇見千萬的人,有漆黑的發(fā)琉璃的眼,卻都不是他的模樣。
原來世間,竟有這樣驚艷的男子,韓茗兒模模糊糊的記起娘親時常笑對爹爹輕語,韓郎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依顏嫁與你才不辜負這一生……
韓茗兒心下一動,忽然想如果有那么一天,這樣含情執(zhí)手相對的不是娘親和爹爹,而是她和這少年,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只那么一想,心中便似有雷聲滾滾轟動,紅暈便如潮水涌上了面頰,癡癡而悟,竟然不能動彈。
那一場春日花看半開,酒喝微醺,一場繁華,盛開在酒肆烈烈的旗下。
岳陽屹立江邊,流水蜿蜒,燈火漁船,梨花沿河岸盛開,壓壓如雪,似花非花,似煙非煙,卻擋不住樓上月下,溫柔淺笑的絕美少年。
就在不遠處,蹲在鋪子前挑選蛤蜊油的韓囡囡無意間抬起頭來,看到了遠處這旖旎的一幕,她并未在意,只是揣著油回到府邸,點燃燈火,將那溫潤的油膏一點一點抹上母親龜裂粗糙的手掌。
韓茗兒還在對著人去樓空的岳陽樓發(fā)呆,突然感到身子一緊,就看到娘親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激烈驚慌,她面色蒼白如鬼,一把抱回她躲進馬車,又將轎簾密密放下。
做完這些事的時候,宋依顏手抖顫的如同被鬼追逐,唇瓣雪白,渾身冰冷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