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聽明白了,她與小姑娘閑聊的是上古列國爭霸時期一位很有名的人物,縉公六公子,后來的縉王李恪昭。
除前朝皇室珍藏在龍圖閣中那些沒幾個人能看懂的上古文字所撰史冊外,目前見諸于世的所有關(guān)于那位縉王李恪昭的記載大都只是歌功頌德的虛詞,最具體的事件就只趙蕎口中的這一樁。
賀淵真正驚訝的是,她天生不能識字,為什么竟可以將這段史冊背得一字不差?
小姑娘似被她說服,又有點(diǎn)不甘心,嘟了嘟嘴:“李恪昭是個坦蕩的君王,不會搞這種'用童謠造聲勢'的小把戲,一點(diǎn)都不威風(fēng)?!?/p>
“哈哈哈,哪有時時處處都威風(fēng)的君王!咱們每個人在面對不同人、不同事時,性情面貌都會有不同。君王就不是人啦?當(dāng)時他聲勢弱些,縉國公室里支持迎他登位的人是少數(shù),那他不得想法子給自己抬抬場面、加點(diǎn)籌碼?”
“雖然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我還是不太相信他會這樣?!毙」媚镉悬c(diǎn)倔。
趙蕎余光瞥見賀淵回來了,便笑著站起來對小姑娘道:“好啦,不打擾你們一家人喝茶了。我就任意講個故事,你聽聽就行。故事嘛,本來就是真真假假攙著才有意思的,你可不要真信啊!不然開年回了書院,該答不對夫子的考問了。”
語畢轉(zhuǎn)身,與賀淵一同回到先前那桌,瀟灑地將小姑娘欲言又止、明顯還想再聽她講的眼神拋諸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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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你了。”趙蕎接過他去幫忙換了新碳來的小手爐。
賀淵抿了抿唇,眸色輕軟:“不麻煩。”
“唔,若你能見好就收,往后別再總跟著我,”趙蕎盡量笑得和氣些,“那我會更感激你?!?/p>
賀淵將目光從她的笑臉上挪開,舌尖抵了抵腮:“對我來說,二姑娘對我能有目前這種程度的感激就夠了?!?/p>
趙蕎沒好氣地笑嗔他:“嘿你這人,還沒完了是嗎?”
“對,沒完沒了?!辟R淵抬起下巴哼了哼。
看她前一刻還與鄰桌小姑娘相談甚歡,后腳就又沒心沒肺的樣就能猜到,若他不跟著她,大概不出三天她就能將他拋諸腦后。
他才不要成為她一段萍水相逢、事過無痕的模糊回憶。
賀淵順手斟了熱茶推到她面前。
趙蕎抱著小暖爐不愿撒手,很沒規(guī)矩地低頭就著茶盞邊沿抿了一口,像小動物在河邊喝水似的。
賀淵看得蹙眉,忍無可忍地站起來,傾身探手替她端起茶盞送到唇邊:“若二姑娘有需要使喚人的地方盡管開口。畢竟我有把柄在你手上?!闭嬲骈L見識了,頭回見天下還有懶成這樣的人。
看起來卻又還怪可愛的。
趙蕎是被人服侍慣的,倒沒意識到這樣有多曖昧,只是覺得他有些古怪:“咱倆不是恩怨兩清了么?你不用再擔(dān)心有把柄在我手上?!?/p>
“你夢里的恩怨兩清,不要自說自話,我沒答應(yīng)。”
賀淵怕她又要惱,不動聲色換了個話題:“你方才與那小姑娘說的歌謠,史書似乎沒有吧?”
“我哪知道史書上有沒有?我又不識字。那歌謠是個很老的話本子里傳下來的,不知真假,”趙蕎立時與他就這話題聊了起來,“可我覺得有點(diǎn)意思?!?/p>
“有點(diǎn)什么意思?”賀淵接住她的話頭,不露痕跡地引著她繼續(xù)說。他喜歡聽她說話,也喜歡她說話時專注看著自己的明亮眼神。
可惜他素日里過得沉悶,沒有太多能吸引她目光的有趣事可以分享。
見他愿聽,趙蕎興致勃勃道:“你聽說過宜州的'團(tuán)山屯兵寨'嗎?”
“前朝的'團(tuán)山軍'很有名,跟這個屯兵寨有關(guān)?”賀淵眉梢輕揚(yáng)。這姑娘到底去過多少地方?
“我沒去過,”像是看穿他的疑惑,趙蕎笑眼彎彎地解釋,“我大哥襲爵前帶著我和老四出門游歷半年,路上聽人說起,宜州團(tuán)山上有個古老的寨子,很久很久以前是屯兵寨。那寨子里有一座'白石塔',外觀看起來卻是黑的……”
之前她去探望歲行舟時,賀淵就已見識過她的舌燦蓮花的本事,真能將所有平凡小事都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那時他沒想明白是為什么,此刻卻懂了。
因?yàn)樗睦镉幸粋€很大很大的天地,精彩紛呈甚至光怪陸離。她每次開口與人分享時總是很熱情,嗓音里帶著雀躍的笑,話尾揚(yáng)起得意又招搖的小尾巴,毫不吝嗇地將自己心里那個很有意思的天地捧出來與人分享。
賀淵心下怦然,毫無預(yù)兆地升騰起一種強(qiáng)烈的渴望。他不愿只坐在她對面聽她講述她心中的一切。
他很想、很想走進(jìn)她心里那個璀璨斑斕的天地。然后,一輩子賴在她的心上。
可他還不知該怎么做,才能離她的心更近一點(diǎn)。
*****
約莫半個時辰后,一位小沙彌來告訴趙蕎,主持的午間小憩已結(jié)束。
于是趙蕎便去與主持面談了今日來積玉寺的真正目的。
談完出來沒多會兒,阮結(jié)香與紫茗也正好帶著幾車吃穿用度、筆墨紙硯之類的東西從城中趕來。
原來,前些日子趙蕎在城中辦事時,聽人說積玉寺的主持在附近辦了個小小的學(xué)堂,每年秋末冬初農(nóng)忙結(jié)束后就開門,讓臨近貧家小孩兒免束修來識字開蒙。
每次約莫兩個月,到開春時孩子們就得回家?guī)透改缸鎏锏乩锏幕盍恕?/p>
雖誰都知這樣教不出什么能考學(xué)考官的學(xué)問,但能讓他們稍稍識些字,總歸不是壞事。
所以趙蕎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后,就特地安排了今日過來,讓阮結(jié)香與紫茗去城中采買些小學(xué)堂孩子們用得上的東西來分發(fā)。
“你知道就行,別對外亂傳啊,不然我罵你個滿頭包,”趙蕎轉(zhuǎn)頭對賀淵道,“打個商量?你若肯幫我個忙,那我欠你個人情,你我從此就算綁上了同一條賊船,那你就不用再擔(dān)心有把柄在我手上了?!?/p>
“什么忙?”他很愿意被她綁,求之不得的那種愿意。
兩人的友好度在今日可謂突飛猛進(jìn),趙蕎便也沒防備他,開門見山道:“我讓紫茗預(yù)先寫了個假裝的官府嘉獎通令。既你在這兒,能藉你的官印蓋上去裝個過場嗎?反正又不說是哪家官府,蓋上五等京官的官印,那就不叫偽造文書了,我也少一樁風(fēng)險。嘿嘿?!?/p>
“預(yù)先寫了個假裝的官府嘉獎通令”,說得可真委婉。不就是偽造官文了么?!
對她這過分膽大包天又不著四六的行事手法,一向規(guī)矩謹(jǐn)慎的賀淵真是很想鉆進(jìn)她腦子看看她在想什么。
為義學(xué)捐些吃穿用度,明明是件很好的善事,為什么要做成如此鬼鬼祟祟讓人不敢恭維的模樣?
賀淵沒有一口回絕,反而問了句:“什么過場?”他很清楚自己該勸她不要亂來,可他說不出口。
因?yàn)樗[約明白,她會提出這請求,多多少少已是將他當(dāng)做了朋友。若他此刻不識相地說些她不愛聽的話,那她一定不會再這樣毫無芥蒂地對他笑。
“我想讓結(jié)香她們裝作是官府派來的,告訴孩子們是官府給識字的人發(fā)新年禮。這樣他們回家就可以對父母說,是因?yàn)樽R字才得了官府的獎勵。這樣一家人都高興,明年冬天他們的父母就還會愿意送他們來讀三個月書。”
賀淵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貿(mào)然勸阻,更慶幸自己沒有輕率脫口指責(zé)她胡來
這姑娘真的與傳聞中大大不同。看似任性妄為的胡鬧行徑,背后有她自己的一套考量。
她這么做,遠(yuǎn)比告訴孩子們是什么善心人士的施舍捐助要實(shí)際得多,能在無形中幫那些孩子爭取到父母同意下一年再來學(xué)兩個月的機(jī)會。
賀淵問:“若明年冬天沒有這般獎勵,他們會怎么想?”
“明年會有,后年也會有,”趙蕎得意地笑,“我在這里置產(chǎn)了,往后這里的年利會專門撥一部分出來做這件事。若有很出色、很愿求學(xué),家里也不反對送去讀書的孩子,我尋個妥當(dāng)?shù)娜藥椭剂吭u估,合適的就送去官學(xué)。我做不了天大的事,能幫一個是一個?!?/p>
賀淵凝著她的笑臉,又問:“為何不當(dāng)真讓此地官府來做此事?”
“我無官無職,一時三刻怕跟他們談不妥。而且我也不想讓本地官府沾手這事。天高皇帝遠(yuǎn)的,錢雖不會太多,可我也怕他們中有人做手腳苛扣。要是最終不能如數(shù)到該到的人手里,那我不是白折騰么?”
雖是臨時起意來做這事,但趙蕎對這種臺面下的門道還是有所防備的。
她肯以一己之力去做些在旁人看來無法改變大局的事,明明已經(jīng)為人所不為,卻還覺自己沒什么了不起,是天真赤忱而非傻氣。
她清楚這世間的許多陰暗,卻始終愿帶著一身通透光芒,與這世間折中相處,是機(jī)靈圓滑而非世故。
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姑娘?真真是哪兒哪兒都好。
賀淵從荷囊中取出官印,卻握在手里沒有遞出去?!澳牵阒竺磕甓紗栁医韫儆??”
趙蕎以為他是怕麻煩,便道:“這回臨時起意,沒準(zhǔn)備周全才問你借的。往后不會再麻煩你,我管別人……”
“若你只藉這次,”賀淵冷冷淡淡申明立場,“那我不借。”
“你什么毛???好好好,借借借,往后都問你借,一直問你借,這輩子都問你借!行了吧?”
“成交?!?/p>
喂,就這么說好了啊。這輩子都只能問我一個人借,從此我束手就縛綁在你這條賊船上。
無論你去哪里、做什么無法無天的事,都別忘了帶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