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真輕聲細語地將自己的盤算說了,年輕人愣了一愣,肅然起敬,拱手道:“姑娘宅心仁厚,做的是救人無數(shù)的大功德,實在教人敬佩。不過,各人體質不同,所適用的藥也不同,加在粥里倒不很合適?!?/p>
謝知真虛心請教道:“公子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年輕人笑得舒闊開朗:“這卻不難,在下略通些岐黃之術,這便開些常用的方子,照方熬幾鍋藥湯。姑娘施粥之時,若是見哪位身體不適,可使他來我店里診脈,對癥服藥?!?/p>
謝知真微微點頭,使枇杷拿銀子給他,他卻堅辭不受:“幾鍋藥湯花不了多少錢,姑娘莫要小瞧了我,我雖是坐賈行商之輩,也讀過幾年圣賢書,君子愛財,取之有道?!?/p>
說話間,宋永沂忙完了手頭諸事,過來接謝知真回家,撞見年輕人,熱絡地和他打招呼:“裴兄,許久不見,一向生意可好?”
兩邊互通了名姓,卻原來這年輕人姓裴名舉,字景山,早些年也在引泉書院讀書,和宋家兄弟是同窗好友,中了秀才之后,不幸家道中落,父親染了重病,撒手人寰,過不一年,母親也跟著去了。
他倒不是不通世務之人,見雙親俱喪,幼弟幼妹嗷嗷待哺,果斷棄學從商,拿著家里積攢的銀子盤了這么個藥材鋪,妥善打理,小心經營,幾年下來,倒也小有盈余。
宋永沂對外只說謝知真是自家四妹,裴景山略有疑惑,卻識趣地沒有多問,二人攀談了會子,拱手作別。
自第二天起,裴景山果然在藥店門前設了幾個大鍋,煮起濃濃的藥湯。
謝知真遠遠地看著,見他請衣衫襤褸的難民們落座,挨個望聞問切,神色間毫無不耐煩之意,撞見格外可憐的,還會贈衣贈食,又做鬼臉逗弄一個蔫巴巴趴在母親肩上的小女孩,偷偷塞給她一大把飴糖。
饑荒越來越嚴重,涌向臨安的難民不減反增,宋家囤積的糧食告罄,這天晌午,謝知真發(fā)完最后一鍋粥,打算離去時,餓急了眼的難民們將她團團圍住,隱有暴動之兆。
“往日里都是兩鍋粥,今日怎么只有一鍋?”
“就是!不許走!不許走!”
“求求你,再給點兒吃的吧!我給你磕頭還不行嗎?我們從廬州一路逃難過來,再不吃東西就要餓死了,你們不能見死不救??!”
……
謝知真臉色發(fā)白,抬手護住帷帽,避免露出真容,在丫鬟們和初一十五的保護下,艱難地往外挪移。
一張張淳樸老實的面孔變得猙獰,無數(shù)干瘦枯黃的手臂在空中胡亂揮動,裹滿怨氣的嘈雜聲響從四面八方灌入她的耳朵,空氣變得滯澀沉悶,令她呼吸困難。
就在事態(tài)進一步失控之際,幾個精壯漢子在裴家藥店門前支起大鍋,一大袋白米倒入清水中,湯勺敲擊鍋沿,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放粥嘍!放粥嘍!”響亮的吆喝聲里,難民們猶如聞到腥味的餓狼,一哄而上,將藥店團團圍住。
謝知真重新呼吸著新鮮空氣,裴景山快步走過來,虛虛護住她,帶著一行人往后巷走,七拐八拐地從后門進了藥店,來到二樓歇息。
“四小姐是不是覺得方才的事有些荒謬?”他嘴角依然噙著笑,看著她的目光卻帶了幾分不忍,“雖然說升米恩,斗米仇,自古如是。然而,直面他們的惡意時,還是會覺得心寒罷?”
謝知真理了理微亂的裙裾,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我方才確實有些驚訝,不過,他們怎么想是他們的事,我只求無愧本心。”
她對裴景山盈盈一福,道:“多謝裴公子方才幫我解圍?!?/p>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迸峋吧竭B忙還禮,“不瞞四小姐,我在這底下的地窖里也囤了幾百斤糧食,四小姐先拿去應急罷?!?/p>
如今糧食已經炒出天價,謝知真如何好受他這樣重的禮,當即推辭不要,裴景山卻道:“你若不肯收,我只好像今日這般,自己施粥了。如此又要花銀子雇人手,又擋了我自家的生意,單是想想便覺得頭痛。四小姐急公好義,怎么就不能幫我一把呢?”
他這番話巧妙地反客為主,將好大的人情說成請她幫忙,謝知真無言以對,只好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