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自進門,這才是第一次抬起眼來,正視著眼前帝王。皇帝愈發(fā)成熟,眉眼也陰沉許多,再不是少年時那個陰郁卻尚能親近的落勢皇子,而是真正的天下君王。季玖知道,從他們季家合力扶持這位不起眼的皇子到登基為帝開始,他從原先的伴讀,已經(jīng)回歸了他的臣子。
季玖重新跪下,低聲道:“微臣告退?!?/p>
一抬眼間,卻見那龍袍腰間的墜玉晃了一下,一只緋紅九頭龜?shù)挠駢嫛N迥昵八状螢閷?,率領(lǐng)兩萬部眾揮師南下,平定了南蠻,班師回京后,也是在這御書房,皇帝笑容是真摯的,隨手拿了龍案上的獅頭鎮(zhèn)紙送他,那時他還年少輕狂,雖知不妥,卻也摘了腰間佩玉送過去。正是緋玉雕成的九頭龜。
季玖不知他是刻意在今天佩上它,還是其他。但他寧愿,眼前威嚴日益深重的帝王,只是突然心血來潮,佩了那玉飾。
季玖退去,身后皇帝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里,頓了頓,才重新看回那張軍事圖,看了片刻,突然開口道:“你覺得此人如何?”
那青衫客噙著笑,答道:“陛下,君子如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皇帝又沉默,“我若用他掃蕩匈奴,如何?”
“陛下,”那人遲疑了一下,道:“季將軍天生將才。”
“哦?”
“五年前他以兩萬兵士,遠走蠻荒之地,翻山越嶺,跨河渡海,直逼敵方心口,一戰(zhàn)而成名。卻無人細想過,北方兵卒如何克服南方氣候,又如何一路追尋敵方蹤跡,不被敵將所布迷障而誘惑,直搗老巢,這一仗,全倚仗將領(lǐng)的決斷,何去何從,必須算無遺策,才能成此奇功,若一步走錯,兩萬士兵和將領(lǐng)們都將困絕而亡。季將軍首次領(lǐng)兵出戰(zhàn),就展現(xiàn)了他武將的天賦。若是派他出兵匈奴,定不會有負所托。”
皇帝一直看著那地形圖,這時才轉(zhuǎn)過臉來,“既是如此,愛卿剛剛為何遲疑?”
“陛下,”那人苦笑了一下,方才道:“臣只是想,陛下是想讓他成為出生入死戰(zhàn)功卓著的將軍……還是……將他留在身邊?!?/p>
皇帝心思被一語道出,卻也不露喜怒,只看著那人片刻,仍是從容的,問:“若朕既要他為朕平定天下,又要他留在朕身邊呢?”
“君子如蓮?!蹦侨斯蛳?,低聲道:“或折下待萎后棄之,或任其展露風華?!?/p>
皇帝靜了片刻,道:“退下吧?!?/p>
季玖騎了馬,匆匆離宮,到了街市時無意中一瞥,看見了拐角走出的一人,由遠及近,做道士打扮,白發(fā)童顏,有幾分仙風道骨,心中一動,季玖勒緊馬韁,身下馬兒輕嘶一聲停了蹄,這聲馬嘶引起了那道人的注意,他原只是出來采買,不曾注意路人,此番抬頭,與季玖打了個照面,兩人俱是一驚。
道人驚的喊出聲:“沈清軒!”
季玖驚的是他眼中那見到久別故人方有的驚愕與狂喜。季玖非常確定不曾見過這道人,但這道人雖喊得是陌生的名字,眼神卻是直直的看著自己,沒有一絲認錯人的影子。
季玖腦中極快的一轉(zhuǎn),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腕,那蛇吻般的胎記上多了一圈牙印,心中跳了一下,季玖不愿意回想起那件事,重新抬頭,要和那道人說話,才發(fā)現(xiàn)面前已經(jīng)無人了。
季玖在高頭大馬上朝遠看,那道人在巷子里瘋了般狂奔的背影,哪里還有一點剛剛仙風道骨的模樣,只是他跑了幾步,一晃已經(jīng)奔出很遠了,季玖就知道,這道人是真有術(shù)法在身的。可惜,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季玖暗嘆一聲,策馬回府。
那道人正是許明世,他使了術(shù)法一路狂奔,奔到一家客棧前上了樓,猛地推開客房的一扇門,沖著正坐在窗前觀望的青年人大喊一聲:“我找到你爹了!”
青年人登時站起身:“當真?”
“當真,眉眼一模一樣,決不會弄錯。快走快走,他騎馬的沒我們快?,F(xiàn)在追上還來得及?!闭f著許明世就要走,跨出門欄了,才發(fā)現(xiàn)背后人動都未動,只是在那處站著,似是在想些什么。
“怎么不追?”他狐疑的問。
“你去打探打探,他現(xiàn)在是何人,年歲幾何,可有家室,可有官職,打探清楚了再來報我?!鄙颢k靜靜道:“還不快去!”
許明世頓了頓,立時遵命跑的沒影了。只是心里哀嘆年輕時氣血方剛,殺了人家父母,現(xiàn)在倒好,這狼崽子學的跟沈清軒一模一樣,滿肚子算盤也不知道究竟作何打算,這恩怨,何時才能了結(jié)呢?現(xiàn)在完全拿他當傭人使喚了。
又忍不住埋怨伊墨,做什么把小狼崽子丟下自己去尋沈清軒,結(jié)果倒連累他受苦。
許世明腹誹歸腹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老老實實為他人奔波。
其實也是為難他了,伊墨去尋沈清軒,沈玨非要跟,伊墨又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帶他在身邊百年已經(jīng)是極限,再說到底沒有血緣,這樣跟著自己身邊到底算什么呢?沈清軒是希望小寶自己獨立的,所以某個晚上,伊墨就丟下他自己走了。沈玨孤身一人,終究是惹了禍,與一孤山上老鬼斗上了,那鬼物也是千年修行,小狼不過百年而已,高低立顯,小狼受了重傷,幾乎斃命。還是伊墨聞訊而來,救他一命,雖是活了卻一直昏迷不醒。伊墨又花了二十年光陰,去南海靈山守著一株仙蕊,花開時采下,喂給了他。守了幾天知道他快醒了,也知道自己耽誤了沈清軒轉(zhuǎn)世的時辰,喚來許明世看護小寶,自己才離山繼續(xù)去尋沈清軒。
父子二人就此走散,沈玨醒來后知道自己誤了事,也沒臉去找伊墨,只能拽著許明世,去尋爹爹轉(zhuǎn)世。
現(xiàn)在爹爹找到了,父親一定也在附近了,沈玨滿心羞愧的想著,若是因為替自己療傷而耽誤的二十年,讓他們失去了這世的機緣,他做什么,才能彌補回來?
若彌補不回來,他有何臉面去見父親?
沈玨只能默默祈求這份機緣仍在,卻也是明白的,二十年光陰呢,尋常人家哪一個不是娶妻生子了呢?況且他爹爹此世是大貴之人,恐怕,來不及了吧。抬眼望瞭望窗外,窗外陽光正是好著,偶有微風拂面。沈玨心中陰霾也揮散了些,不管怎樣,他找到爹爹了。
這樣想著,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笑容清潮,純真無邪,宛若幼時那個偎在爹爹懷里撒嬌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