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曾說過,與相國絕不可言和。季家昌盛一日,就要與他對立一日?!迸拥溃骸胺蚓菗呐c相國的女兒成親,引來禍事。更因為夫君狂傲,他們的議論夫君看不上,偏要做給他們看,所以不顧阻攔,執(zhí)意娶我。”
季玖挑了一下眉,雖不點頭,卻也不曾搖頭。事實上確實如此,皇帝在朝,下面朝野分成兩大黨系,互相對抗,皇帝高高在上的看著,并不擔憂,只需握好尺度,照樣國泰民安。若是手握重兵的季家與陳相國結(jié)了親,兩派合為一黨,君王就會寢食難安,那時兩家都逃不掉一場血洗。所以他當年拒了陳家親事,只娶了一個名不經(jīng)傳,小戶人家的女兒。
雖是小戶人家,祖上也曾是官宦貴族,可惜后來敗落了,守著一座荒陋的老宅,過著清貧日子。他執(zhí)意將她娶到家來,雖被人議論門戶不當,也不覺得有甚不好。怕人議論,他就不是季玖。這番姿態(tài)就是要做出來,做給那些該看的人看——他季玖寧娶小家碧玉,不娶相國千金!從此季陳兩家的舊怨上又添一筆新仇,皇帝得聞此事心里是高興的,甚至還出來圓場,親自給陳家小姐指婚,又賜了好些禮,陳家一場婚宴辦的無限風光。
比起季玖迎娶那日簡單的婚宴、新婦一家勉強湊出的十抬嫁妝,不知風光了多少倍。
季玖想起往事,神色松弛了些,露出一絲笑意。婦人看了,也笑了一下,低聲道:“妾身眼里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無畏無懼,遑論流言蜚語?而今,夫君也要用當年娶我的氣勢,向天下人宣告——季將軍從此斷袖了嗎?!”說到此處她的語氣加重,出離憤怒。
“成親三年,妾身說過,若夫君在外寂寞,看上誰家女兒,只需言語一聲,妾身絕不阻攔,讓她在夫君身旁好生伺候,往后回到家來,妾身也必待她如親姊妹。是夫君不要,且不準再提?!狈蛉苏酒鹕?,一字一句道:“若夫君真心喜歡,就是十個八個娶回家來,妾身也一一好生相待,保家中安穩(wěn),讓夫君無憂??赡鞘悄凶?,妾身如何讓他入駐內(nèi)院?如何待他如姐妹?如何帶他面對親友?如何領(lǐng)他祭拜祖宗?!”
最后一句,幾乎是歇斯底里,攥著絹帕的手指,根根泛著白,那絲綢的翠藍絹帕,硬生生被攥出折痕來。
季玖一動不動的站著。
他的臉上無絲毫表情,只是站著,如磐石,仍由風吹雨打,也不動彈分毫。
在夫人的暴怒前,他的平靜顯得詭譎而叵測,眼底一片幽深,如萬年寒潭的眸子,將夫人的憤怒與激烈盡收眼底,且無分毫回應(yīng)。
女子在這樣詭異的平靜面前,突然失了聲,暴怒宣泄過后,剩下的是對這個冰冷巖石一樣男人的畏懼。她敬他,至始至終。一如她愛他。
他們之間,是先從敬,轉(zhuǎn)而成愛的。
一旦遇到事情,最后總是敬畏占了上風。
不知多久,桌上燈花爆了一聲,“畢剝”一下,在死寂的空氣里驟然振聾發(fā)聵。夫人驚駭了一下,對上那雙黑暗無比的眸子,下意識的喚道:“夫君?”
季玖望著她,臉上依然平靜,心底其實早已掀起巨浪,卻恰恰是因為浪頭太大,將他迎面澆了個濕透,所以才愈發(fā)平靜起來。
“夫人。”季玖終于出聲,嗓音因為長久的沉默而略微干啞,淡淡道:“你想太多了。”
夫人愣了一下。
“今晚你看見了什么?”季玖轉(zhuǎn)開視線,望向桌上靜默燃燒的火苗,低語道:“今晚我一直在房里,哪里也沒去?!?/p>
夫人還是愣在當場,并未出言。
“天寒了,你來給我送鮮湯,剛來而已?!奔揪翏吡搜圩郎弦褯鐾傅拇赏?,微微一笑,“你,什么都沒有看見。”
轉(zhuǎn)過臉,他重新對上女子的視線,語氣加重,既是承諾,亦帶了含蓄的慍怒,“你來講了一個故事。那是個荒誕的故事,不可能發(fā)生。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夫人明白了嗎?”他的語氣,著重在“明白”二字上。
夫人回過神,轉(zhuǎn)念便已經(jīng)聽得清楚,略頓,頷首道:“明白。”又道:“夫君這樣說,妾身就放心了?!?/p>
“夜深了,夫人回去歇息?!奔揪琳f,語氣是安然的,淡如白水,陳述且不帶關(guān)切,不容拒絕與商討。
夫人站了站,轉(zhuǎn)身收了桌上瓷碗,輕聲道:“夫君既然喝了湯,也早些歇息吧?!?/p>
門打開,又合上。夫人在門外潑了碗中涼透的鮮湯,那一聲潑水的微響,仿佛在提醒屋內(nèi)那人,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既答應(yīng)了,便要做到。
季玖關(guān)好門窗,面無表情的重新上榻,被子剛剛蓋好,床邊就站了一人,身影投在床幃上,黑黑長長的一道。
季玖閉上眼,平平靜靜的給了兩個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