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那一隊兵士以駝隊打扮,進了沙漠。
開年二月十六日申時,季玖的駝隊,緩緩出現(xiàn)在地平線的那邊。
二月是季玖喜歡的季節(jié),有一種萌動之美,是一種即將舒展鋪延的暗潮萌動。
他的臉上膚色沉了些,棱角較之前分明許多,是一種風沙過后的滄桑與剛毅,臂上帶著傷,裹著的白絹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渾濁不清的泥黃,他牽著駱駝,遠遠地走來,身后有三十來個人,看似緩慢卻亦步亦趨的跟緊著他。
申海迎上去,忙道一聲:“將軍?!?/p>
季玖笑了笑,嗓音有些沙?。骸皼]想到第一個遇見的熟人卻是你?!?/p>
“將軍這一路……”申海頓了頓,略去了寒暄客套,道:“將軍跟我回京吧。”
季玖說好,走了兩步,轉(zhuǎn)過頭問他:“我家中可還好?”
申海遲疑了一下,才道:“老將軍去年開春……去了?!?/p>
季玖的神色變了變,傷痛自眼底一閃而逝,很快恢復平靜,翻身騎在他牽來的馬上,拱手道:“家中變故,季某先行一步,申大人可將人馬匯合一處,再進京與季某匯合。告辭。”說罷喚沈玨跟隨,兩人兩騎絕塵而去,無一絲凝滯。
一路奔波,沿途有季玖早先安排的人在等候兩年后終于見到了自己的主子,陸續(xù)迎來,將這兩年所發(fā)生的事一一告知,季玖聽聞昔日友人家中被抄,又有同僚悉數(shù)被斬,也是似是而非的態(tài)度,不予置評。仿佛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只有在聽到老相國被參本,革爵抄家時,眼皮才跳了一下,對著滿桌飯菜,發(fā)了很久的怔。
也沒有說話,似無話可說。
回到皇城,季玖沒有回家,逕直進宮,還是在書房里,見到了皇帝。
君臣面對面,眼底的對方都是熟悉而陌生的,仿佛兩年光陰,讓他們已經(jīng)忘了腦海中互相的模樣。站了很久,才開始交談。
卻連寒暄都無有。
季玖不提那場放逐,皇帝不提老將軍的郁郁而終,甚至并不問這兩年的人事變遷,所有經(jīng)歷的驚心動魄。
只席地而坐,中間鋪著偌大的地圖,在西北部那片空白處,季玖取出自己那份描畫了兩年的圖紙,空白瞬間填滿,山川腹地,河流沙漠,無一不盡。
除了這張圖,仿佛這兩年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仿佛季玖從來不曾離京,只是從軍中歸來而已。
各自心照不宣的隱去了這兩年光陰里發(fā)生的一切。
談至夜深,燃了燈燭,又至天色發(fā)白,陽光燦爛,燭火熄滅。季玖歪在地上,闔眼睡著了。
皇帝收起圖,取過斗篷來,蓋在他身上,而后坐到一旁,批閱奏章。
間或也去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兩年的光陰,仿佛淬煉出一把劍,不見鋒芒,通體漆黑仿若魯鈍,只有握著他的人,才知道這柄劍的威鋒——勢不可擋。
他會握著這柄劍,掃蕩匈奴,平定天下,威震海內(nèi)。這是皇帝的目的,也是季玖的目的,所以甘為他人之劍,甘為鷹犬。
為了他們的最終目標。所有旁的,都是無足輕重的事,所以他們不去談它。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筆直朝一個目的而去,并掃平一切阻礙。至于沿途會發(fā)生什么,他們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一夜未眠,也乏了,手握著奏折,看了兩行便迷盹著睡去。
季玖只打了個盹,很快醒來,見到身上那件斗篷,龍盤虎踞。這樣的刺繡與顏色,天下只有君王匹配。
季玖抓著斗篷起了身,捏了捏眼角,一眼便看到伏在案上睡著的帝王。便將那斗篷,覆在了他的身上。
而后悄無聲息的離去。
他們之間有太多相似,亦有太多不同,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面對外敵并肩而戰(zhàn)。不論將來會有怎樣的際遇與抉擇,此時此刻,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生與死,榮與辱,綁在一起,外力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互相扶持與幫攜,在最后那日到來之前,這一點不會被更改。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