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番外】如你所愿
礦星索洪多的天空,永遠是陰霾而暗沈的,未曾有過黎明,但是年幼的漢娜每日醒來時,依舊會閉著眼睛默默祈禱著,希望今日能見到一絲陽光。
母親臨走前告訴她,無論日子再怎么黑暗,只要活下去,愿望就能實現(xiàn),因此祈禱的能看到陽光,是支撐她醒來面對每一天最大的力量。
漢娜張開雙眼,望著四周一片黑暗,狹小黑暗的低階礦工小間中,充滿著劣酒的氣息,讓人呼吸有些困難。
漢娜靜靜躺了一會兒,聽到短短續(xù)續(xù)的鼾聲在黑暗中起伏,略略松了一口氣,悄悄爬起了身,跳下了睡覺用的硬板,摸出了小小水瓶以及一小片壓縮干糧,小心翼翼推開門,在礦坑地下宿舍長廊幽微的燈光中一邊啃著干糧,快步走到公共空間。
所謂公共空間,其實就是浴室?guī)透綦x更衣區(qū)罷了,漢娜先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臉,水的涼意讓她單薄的身子抖了起來,她抹了抹臉,灌了一壺水拿回房間放,又取出了小小的氧氣瓶,跑回隔離更衣區(qū)。
只見她七手八腳的套上對于她來說過大的隔離衣,俐落的用繩子綁起了過長處,戴上了面罩,便吃力地進入了隔離室,爬上高高的階梯,轉(zhuǎn)開笨重的金屬門,來到了地表。
索洪多作為礦星的緣故,除了有一定的礦藏之外,地表上環(huán)境險惡,難以發(fā)展生存空間,更別提旅游勝地了,也因此索洪多絕大部分的居住空間,都位于地表之下,而地表之上,則堆滿了垃圾以及廢棄機械,蒼涼且罕見生機。
漢娜孤零零的站在地表,拉著藏在出口附近的板車,抬頭望向天空。即便是黎明時刻,索洪多的天空依舊暗沈、不見天光,漢娜望著應(yīng)該是日出的方向許久,才回過神來,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在垃圾堆砌的小山之上,兩艘陳舊的載運艇傾倒出一堆東西,嘩啦啦的增加了垃圾山的高度之后,便轟隆隆離開了。確認載運艇消失之后,漢娜趕緊拉著板車爬上了垃圾山,翻找著里頭是否有可用物品。
因為索洪多主要生活空間都在地底,因此許多垃圾就被傾倒在地表,漢娜每天都算好垃圾傾倒的時間,希望能趁著別人來之前,多找到一些能夠賣錢的東西,只不過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一般能賣錢的東西,在傾倒之前就會被清出來,而且檢垃圾的人也不少,她年紀(jì)小又孤身一人,地表上雖沒有什么兇猛動物,但是卻可能會出現(xiàn)其他人,人們有好有壞,她就有認識的人,因為撿垃圾與人發(fā)生沖突被活活打死。
漢娜知道自己力氣不大,很難與人爭什么,與她住在同一層,比較好心的礦工們也告訴她外面很危險,要她不要再到外面去撿垃圾,他們愿意給她一口飯吃。
但是她不愿意,寧愿出去撿垃圾換錢也不愿意免費吃人幾口飯,除了父親會痛打她罵她下賤之外,漢娜自己也很清楚,欠別人的,總有一天得還,有些人真的好心,她就是欠人一輩子人情,有些人則不懷好意,可能吃了幾頓飯,就要她回報了。
至于回報什么,快十二歲的她模模糊糊知道,總之……不會是什么好事。
隔離衣的計時器再度響起,索洪多的地表有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宇宙射線,即便穿了隔離衣,每天也只能待一段時間,此外氧氣瓶若是用完也是必死無疑,所以時間是很重要的,漢娜對此比較謹慎,設(shè)了兩階段的提醒,以免來不及回去。
她看看時間,趕緊加快動作翻找東西,把看起來能賣錢的東西丟到板車上去,但是突然間,她卻發(fā)現(xiàn)不遠處似乎多了一個不熟悉的東西,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似乎是一架小型艦艇的殘骸。
她不太清楚這東西是何時出現(xiàn)的,但她知道艦艇上往往會有不少能回收利用的儀器,因此她立刻開始搜尋殘骸,想到出些有用的東西,那知道在殘骸之中,卻看到了一只覆蓋了淺綠色鱗片的手臂。
漢娜愣了一下,幾乎無法呼吸,她伸出手來顫抖的撫摸手臂上冰涼的鱗片,充滿刮痕的面罩上立刻泛起了一層霧氣。接著她像是發(fā)了瘋似的,不停地把四周的東西翻開,想要將那副身軀拉出來。不過當(dāng)對方半張臉從垃圾堆中露出來時,漢娜終于恢復(fù)了一點理智。
“不是……”漢娜絕望的喃喃說道,“我真是笨蛋,怎么可能是……怎么可能是……”
漢娜用力地搖了搖頭,把最后那一點渴望拋下,可是她卻沒有離開,繼續(xù)手上的動作,清理著附近垃圾,小聲自語道:“你放心……就算你不是我弟弟,我也不會把你孤零零丟在這里的……”
她伸手想將他額頭上的東西移開時,手腕突然被狠狠抓住,那力道之大,幾乎在瞬間就在她肌膚上勒出痕跡,漢娜還來不及反應(yīng),卻看到了一雙赤金的眸子。
那一瞬間,漢娜以為自己見到了太陽,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一雙深淵似的眼,金色的眼珠中帶著火焰似的赤紅脈絡(luò),而中間一道全黑的深淵,在望著她時逐漸擴大、擴大成日蝕般的深淵,讓瞳仁邊那一圈銀白更為迷惑人心。
那雙眼的主人倏然從垃圾堆中坐起,漢娜才赫然醒悟,對方在這布滿宇宙射線、氧氣稀薄的地表竟然還能動彈。漢娜之前以為他死了,本來是想幫對方堆個小小的墓地安置,卻沒想到對方竟還有一口氣。
她呆了一下,看著對方和自己差不多細瘦的身軀,突然發(fā)瘋似的扯掉了自己的氧氣罩,拼命的往對方口鼻間送去。
對方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下了一跳,一手想揮開她,漢娜卻死死將氧氣罩扣在他臉上不放,兩人就這樣掙扎的滾落了垃圾山,在嘩啦啦的聲響中,再度被垃圾掩埋。
※※※
礦星的礦工分二到三班制,全天都有人在挖礦,也因此食堂全天都有供應(yīng)熱食,說是熱食,其實也不過就是黏糊糊的一坨分不清什么的東西,但至少比壓縮干糧好入口。
漢娜有些局促的握著手里的硬幣及食盤,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才趁著人少時,趕緊將食盤及硬幣放上食臺,結(jié)結(jié)巴巴的對著打飯的大嬸說道:“一、一份特餐?!?/p>
漢娜很少出現(xiàn)在食堂,畢竟食堂的餐點還比壓縮干糧貴上許多,因此大嬸看到她便忍不住笑瞇著眼,和藹地說道:“今天爸爸給你錢來吃飯啦?”
漢娜淡藍色的眸子黯淡了一下,不過還是勉強扯出微笑,點了點頭,大嬸也沒做他想,一邊舀起食物,叩的一聲,給了她一大杓說道:“總算像個爸爸的樣子了,成天喝酒也不知道照顧女兒,你看你瘦成什么樣子,連上學(xué)都沒辦法……要是你媽媽還在的話……”
大嬸說到這里,看到漢娜怔怔的望著食盤不發(fā)一語,忍不住有些擔(dān)心地說道:“怎么了???”
漢娜搖了搖頭,將口中的苦澀咽下,努力做出一副渴望的樣子,抬頭看向大嬸說道:“可、可以多一點嗎?”
食堂每份餐點的分量是固定的,不過大嬸聽到她這么說,立刻笑瞇瞇的又給了她一大杓,低下頭來對她小聲說道:“多吃一點,還在長身體呢……以后只要我在這,想多吃就告訴我?!?/p>
“謝……謝謝?!?/p>
漢娜拿起餐盤,向大嬸了一個鞠躬,三步并作兩步的跑出了食堂,跑進了燈火明滅的長廊,奔跑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拐入旁邊一道黑暗的隧道中。
這一帶是舊礦區(qū)廢棄的宿舍區(qū),沒有燈火也很少人在里頭走動,漢娜點起了掛在耳旁的頭燈,小心翼翼地竄入了其中一個黑暗的房間,將餐盤放在房間里唯一的桌子上,對著板床上那具和她差不多纖細的身軀,輕聲說道:“你餓了嗎?我去打了一些熱食,吃一點好嗎?”
漢娜等了一會兒,對方毫無回應(yīng),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走到那破舊的板床前,看著卷縮起尾巴,面向墻壁一動也不動的身軀,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燈光微弱的房間中,床上的身軀不太明顯,仿佛與四周黑暗融為一體,但是漢娜還是記得對方的模樣,布滿全身的淡綠色鱗片傷痕累累,但在地表上陰沈的天光下,看起來依舊十分漂亮。
他的五官雖有幾分像人,雙手也和人手類似,但卻有條長長的尾巴,除了那雙像是冷血動物,深淵似的瞳孔以及鱗片外,纖細的身軀還有著流暢的線條,很像是蜥蜴,直立的雙腳還有著一雙銳利的爪子,看起來有些嚇人。
礦星上有很多不同星系來的工人,因此漢娜沒有大驚小怪,那天她好不容易將對方救回來之后,便默默打聽到,他應(yīng)該是那普勒星人,依據(jù)體型來看,應(yīng)該是位少年。
漢娜不知道那普勒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掉到礦星上來,不過礦星上有很多不同星系來的礦工,所以對于外貌奇異的外星人她并不害怕。只不過他一直不言不語讓漢娜覺得很擔(dān)心,她弄來了最簡易的翻譯器,試圖和他溝通,但是無論漢娜問什么,對方都不發(fā)一語。
漢娜沒辦法,想拉著他去找礦場主任想辦法,卻被他狠狠抓住,他的手臂雖纖細,力氣卻很大,漢娜沒辦法,只好讓他待在舊礦區(qū)的廢棄宿舍中,給他留一點壓縮干糧和水避免他肚子餓,無奈地離開了。
不過漢娜還是不太放心,時不時就會跑去看他,見他這幾天除了喝點水之外,連干糧也不太吃,她心底著急,便挖出了自己這些日子撿垃圾攢下的硬幣,跑去了食堂。
“……起來吃飯好嗎?你再這樣下去,會生病的……”眼看對方毫無反應(yīng),漢娜伸出了手想要推推他:“熱食比較好入口,也比較營養(yǎng),你起來吃一點好嗎?”
漢娜的手正要碰到他,卻倏然停了下來,訕訕地縮了回去。在這幾天的相處中,她發(fā)現(xiàn)對方非常討厭被人碰觸,即便她想幫他包扎滿身的傷口,他都會冷冷推開她,漢娜只能憂心忡忡讓他自己處理。
房間內(nèi)死寂一片,對方毫無回應(yīng),漢娜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想起他這幾天的反應(yīng),漢娜站在床邊好一會兒握緊了手又放開,突然有些壓抑不住地說道:“你這樣下去,是想死嗎?這樣半死不活不吃不喝是想死嗎?你要是說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家里住哪,還是有辦法回去的啊,你不怕爸媽擔(dān)心嗎?還是你沒地方回去,如果沒地方回去也可以想辦法??!成天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究竟是想要……啊!”
在漢娜想痛罵他的時候,那破爛的翻譯機突然吱的發(fā)出怪聲冒出煙來,嚇的漢娜立刻把翻譯機丟在旁邊,機器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灰塵雖熄滅了上頭冒出的小小火花,但翻譯器也作廢了。
漢娜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壞掉的翻譯機,這東西是收廢棄機械的大叔修理后給她的,雖然有說大概用不了多久,不過眼下就這樣壞了,她又該怎么和這個不言不語的異星少年溝通。
漢娜蹲下身,撿起了滿是灰塵的翻譯器,小聲嘆了一口氣:“算了,說不定他是個聾子,什么都聽不到呢?不過就算聾了,也可以寫字交談啊,不會寫字至少也會比手畫腳吧?對他做什么都沒有反應(yīng),和蜥蜴有什么兩樣,根本不是外星人而是大蜥蜴吧?”
“是蜥蜴又如何?”
一個陌生的嗓音在漢娜身后響起,那聲音有些稚嫩柔軟,語調(diào)卻極為平板而冷淡,漢娜驚悚的轉(zhuǎn)過頭,就看到少年坐在床板上甩著尾巴,冷冷的看著她。
“你會說索洪多語?”
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用著那毫無起伏的語調(diào)道:“我想死與你何干,不需要你多事救我。”
聽了少年這樣說,漢娜本來因為他有所回應(yīng)而涌起的一點驚喜,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想起這些天來的關(guān)心與擔(dān)憂,她忍不住大聲吼道:“你以為我想救你啊!只是因為你像我弟弟而已?!?/p>
少年突然一躍而起跳到她眼前,用著那雙深淵似的眼看著她,冰冷地說道:“你弟弟死的時候比我還小上很多吧?得了怪病深上長滿鱗片,你就以為我是他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以為自己死去的弟弟長大回來了嗎?”
“你、你怎么知道……”
漢娜愕然,心中深起了一股說不明的情緒,有憤怒、有悲哀,以及深深的絕望。
她唯一的弟弟死前得了一種怪病,臉上身上會浮現(xiàn)淺淺的鱗片印子,不斷蔓延全身,醫(yī)生說那是免疫系統(tǒng)的疾病,不會傳染但是也極難醫(yī)治,父母耗盡了多年在索洪多存下的積蓄,依然救不回弟弟的性命。
弟弟死時,家里付不起剩余的醫(yī)藥費,即便父母多方奔走,卻連弟弟的尸體都無法領(lǐng)回。其實她早就該接受弟弟死了,死得連尸體都找不回來這個事實,但她不能接受,父母也不能接受,所以母親太過悲傷,便因為小小的感冒而死去,父親也性格大變,開始酗酒。
父親本來位于一個環(huán)境比較好的礦區(qū)工作,因為酗酒的緣故,一路帶著她往環(huán)境次等的礦區(qū)牽去,這一段過去,現(xiàn)在礦區(qū)的人幾乎都不知道,漢娜也沒有和任何人提過,豈料會從撿回來的少年口中聽到。
“只要靠近,我就能知道任何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所以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我不需任何憐憫,更不需要你這種三餐不繼的小鬼幫忙?!?/p>
“你……你自己還不也是個小鬼!”
漢娜眼中涌出了淚水,在失去弟弟和母親后,她再也沒有在別人眼前落淚,但是她簡單幾句話,卻讓她覺得自己脆弱無比,因為他輕易就能翻起她不愿意面對的過去,她以為找回弟弟,他們?nèi)揖涂梢曰氐竭^去溫暖的日子,但實際上,她永遠都回不去了。
漢娜滿臉淚水跑了出去,而少年則獨自留在全黑的房間之內(nèi),沉默地望著桌上盛滿食物的餐盤,許久許久……
※※※
旦瑟斯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了母親,母親總是溫柔的擁抱他、陪伴他,對他微笑,母親不會介意他總是無法穩(wěn)定保持人型,也不會逼著他當(dāng)實驗品,孤獨面對一次又一次的電擊測試及腦波攻擊,以便取得最完美的數(shù)據(jù)。
但實際上,在他出生之時,他的身生母親就受到他腦波影響,因為精神崩潰而死,根本來不及見上他一面,所有他渴求的溫暖與關(guān)愛,都只是虛妄的幻想。遂著年齡漸增,他也逐漸忘掉那些不可能的愿望,所以他沒料到自己竟然還會做這種夢,渴望溫暖的撫觸以及不求回報的關(guān)懷。
旦瑟斯睜開眼睛,四周依然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不過對他來說,無論有沒有光,只要他想,他就能輕易看到附近的東西。
他知道餐盤還放在桌上,盤中的食物早已冷透,在這種地方出現(xiàn)食物,很容易引蟲,不過因為他在這里的緣故,附近根本不會有什么敢小生物靠近,除了那名叫漢娜的無知少女外。
“漢娜……”
旦瑟斯反復(fù)念著她的名字,這是他這幾天獨自練習(xí)索洪多礦星通用語時,最常念的兩個音節(jié),即便他知道這不是索洪多語,而是她的名字。
漢娜,這個發(fā)音在納普勒某個方言中是晨曦的意思,即便她是一個這么瘦小、纖細、滿身灰塵、極為不起眼的少女,但是旦瑟斯想,她確實是配得上這個名字。
即便他有家族中有史以來最高的超智能數(shù)值,但他卻一直無法好好掌控自己的力量,他的蜥態(tài)穩(wěn)定度遠高于人型,但是哈布斯家族向來推崇人型。
他不斷被逼迫要保持人型,但人型的他,情緒穩(wěn)定度根本無法壓抑太過強大的腦波,像是一只被困在人皮中的野獸,偏偏外頭的人還不斷要他保持冷靜、將他的能力逼到極限,好獲得一個漂亮數(shù)據(jù)以供展示。
生在那普勒最悠久的哈布斯家族,又是是在萬眾期待下出生的,他看似身份尊貴、備受重視,但實際上只是一個用以彰顯家族力量、提供樣板數(shù)據(jù)的展示品罷了,他沒有自由、也沒有選擇權(quán),只是一個光鮮亮麗的傀儡。
所以他逃了,籌劃了許久,順利逃出那普勒星系,獨自向宇宙深處漫游,但是他的心情并沒有想像中愉快,逃離一個處境是一回事,但是尚未成年的自己,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該做什么才不會被家族發(fā)現(xiàn)蹤跡、又該怎樣處理自己的未來?
他自小接受的就是特殊教育,面對的是無數(shù)的實驗與特殊的超智能教學(xué),除此之外,他沒有娛樂,也不能有嗜好,加上多年被迫壓抑許多情感,即便外面世界五光十色,對他來說卻沒什么吸引力。甚至因為太容易能察覺別人想法,他也不太樂意讓人靠近。
虛偽、貪婪、試探、別有所圖,這樣的氣息讓他極為厭惡,當(dāng)然,也是有些人會給他溫暖美好的感覺,但他卻不由自主抵抗這些美善。
從懂事以來,他若對什么東西露出喜愛的情緒,家里的人就會毀掉那樣?xùn)|西,包括母親留下的所有東西、包括一只會舔他手指的綿軟小生物,因為執(zhí)著就會容易讓情緒失控,他不被允許失控。
所以他只能一直逃一直逃,逃到最后不知道為何而活,無論丑陋或美善之處他都不能駐足,直到在索洪多附近遭遇攻擊,他甚至放棄了抵抗,任由艦艇墜毀在行星表面。
他想,在家族中活下去只能做傀儡,逃出來又無所依歸,死了或許會比較容易,只是要死也并不簡單,在小型艦墜毀之際,能力自發(fā)性的護住了他,讓他只受了些不足以致命的傷。索洪多地表雖然氧氣缺稀又有宇宙射線,但對于蜥態(tài)的那普勒人來說,稱不上是什么致死的環(huán)境。
而他即便不愿意清醒,卻還是被喚醒了,被那飽含悲傷、卻渴望光明的情感所喚起。他睜開了眼睛,看到的就是她。
他知道她并不是晨曦,至少她沒有晨曦般耀眼的外貌,但是他想她是在漫漫長夜中,依然相信黎明將至的少女,心中擁有不滅的晨光,所以叫漢娜。
他并不排斥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對她,他不愿意讓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當(dāng)然更不愿意被人知道他在這里,她看著他的傷口如此著急,讓他不得不將全數(shù)的力量療愈,以至于之前那些茫然的情緒一涌而上。
他不知道該怎么和同輩的人相處,何況她還是個異星的少女,他該怎么告訴她,她眼前的人是一個怪物,而現(xiàn)在這個怪物滿身是傷,克制不住力量,她一接近他,他就會知道她的想法、知道她悲慘的過去、知道她為何救他,知道她多么擔(dān)心他,又多么想要關(guān)心他,就像是幼年時他遇到那只傷痕累累的小生物,那一只給了他溫暖,卻因此被奪去性命的小生物。
“漢娜……”
旦瑟斯將自己的身軀卷縮起來,以克制他對自己的憎惡和絕望。他覺得她不再出現(xiàn)比較好,她得面對自己殘酷的生存,而不是擔(dān)憂比她更有能力的他,不過當(dāng)她哭罵著他也是個小鬼,然后跑出去后,旦瑟斯心中更是懊惱萬分。
他確實幼稚,不知道該怎么感謝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相處,就像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對自己一樣,其實這幾天在黑暗中,他一直在等她來,一直用著翻譯器學(xué)習(xí)著該怎么與她交談,但是每當(dāng)她踩踏著光明而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就這樣將人趕走,確實幼稚,可是他能怎么辦呢?他確實是一個小鬼,還是一個不會和人相處的小鬼,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是不是至少應(yīng)該告訴她他的名字,就像是她那樣認真的告訴他她是漢娜一樣。
旦瑟斯閉上眼睛,隔絕一切對外物的感受,之前她不會這么久都不來看他,這次她應(yīng)該傷透了心,不會再出現(xiàn)了。這樣很好,對她冷淡點,說出殘酷的話,將她趕離他才是正確的,她自己都吃不好了,還想分神照顧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實在太過愚蠢。
傷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但是能力卻沒有完全恢復(fù),像他這樣子的人,靜靜的在黑暗中消失比較恰當(dāng),他想要盡快離開,但必須等大部分的能力恢復(fù)后才能走,因為在離開前,他想要為她做一件事情。
旦瑟斯強迫自己陷入最深的黑暗,好忘掉她不會再來的這個事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卻聽到外頭漆黑的長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舊礦區(qū)的長廊上一點光都沒有,所以那人應(yīng)該是在全然黑暗中,摸索著墻壁前進,那腳步聲極輕,旦瑟斯卻能聽出當(dāng)中的一絲忐忑。
同樣的,旦瑟斯也感到自己心中有幾分忐忑,因為那步伐聲,他總覺得有幾分熟悉。
旦瑟斯倏然起身,悄然移到門口動也不動,舊礦坑的黑濃稠凝滯,仿佛能奪去人的呼吸,而旦瑟斯確實屏息凝神,不可置信望著長廊邊纖細瘦小的身影。
他一動也不動,深怕那是自己的幻覺,而這個幻覺除了她的身影外,還能讓他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擔(dān)憂與憤怒,雖然飽含復(fù)雜的情緒,卻有著溫暖單純的心意。
在此同時,摸黑的漢娜撞上了他,嚇得她驚叫出聲往退去,在黑暗中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差點摔倒。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旦瑟斯猛然拉住了他,而她順勢便撞到少年身上去。
“我、我、我只是回來拿餐盤的?!?/p>
漢娜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著之前想好的理由,卻發(fā)現(xiàn)少年一動也不動的抱著她,因為她的手擋在中間,兩人貼的不是很近,但在黑暗中依舊讓她無所適從,她能感覺到鱗片微微摩擦她的臉龐,淡淡的氣息撲鼻而來,而他的身體雖然有些冰冷,擁抱她的姿態(tài)卻意外溫柔。
漢娜無法理解他為何突然如此,只能震驚的任由他抱著,好一會兒之后,他緩緩地移開了兩人的距離,低聲說道:“漢娜,我是旦瑟斯。”
漢娜抬起頭來想要看他,但四周的黑暗讓她什么都無法看清,她伸出手來想要將燈打開,他卻按住了她的手,繼續(xù)說道:“漢娜,我很抱歉?!?/p>
少年尚未變聲的音調(diào)極為悅耳,即便語調(diào)依舊毫無起伏,但沒有之前刻骨的冷意,在漆黑的環(huán)境中聽起來格外溫柔。
“沒關(guān)系?!彼p聲說道。
“謝謝你,漢娜。”
旦瑟斯的聲音非常微弱,但是一個字一個字說的極為慎重,不知怎么,漢娜突然覺得這幾天的憤怒擔(dān)憂與委屈,似乎全數(shù)都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對旦瑟斯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讓少年眼睛亮起了美麗的光彩。
※※※
漢娜睜開雙眼,破舊布簾遮掩的空隙處,灑進淡淡燈光,房間雖然依舊狹小,卻已沒有過往濃厚的酒味。
漢娜翻身起床,卻發(fā)現(xiàn)枕邊擺了幾枚硬幣和一塊用紙包起來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將紙包打開,里頭是一塊小小的點心。漢娜抬頭望著躺在對面板床上打鼾的父親,眼眶泛紅的將那塊點心重新包起來,輕輕地放入口袋中。
她一如往常般洗漱添水后,便換上隔離衣來到了地表,蜥態(tài)的旦瑟斯正站在出口不遠處等她,漢娜見到他的身影,立刻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跑到他旁邊說道:“等很久了嗎?”
旦瑟斯搖了搖頭,便和她一起拖著板車向前走去。
“你吃飯了嗎?”
漢娜一邊走一邊問道,她幾乎每天都ㄅ會問旦瑟斯這個問題,不過旦瑟斯向來都不會回答,因此漢娜也很自然的接口道:“一定沒有吃過,爸爸昨晚帶了一塊點心給我,等一下我們分著吃?!?/p>
說到這里,漢娜眼睛笑的彎彎的,十分開心地說道:“最近爸爸已經(jīng)很少喝酒了,而且都會留餐費甚至帶點心給我,我們今天可以吃食堂呢!”
旦瑟斯看著她,依舊是不發(fā)一語。他其實不太明了漢娜為何總是能為了小事開心,說這些話的時候笑得好似整個人都在閃閃發(fā)光,不過看起來他對她繼父的催眠確實起了作用。
漢娜并不知道她口中的父親,其實只是她的繼父,才會在妻兒死了之后冷落漢娜,某方面來說,她的繼父并不壞,畢竟他沒有把漢娜賣掉,也沒有因為酗酒對她拳腳相向,但是他確實也因為悲傷不管漢娜死活,所以旦瑟斯對他動了一點手腳。
當(dāng)然,這些事情旦瑟斯不會告訴漢娜,他只是希望她過好一點,即使他離開,也有人可以依靠。
此時傾倒垃圾的艦艇倒完了垃圾離去,漢娜蹲下身來開始翻找里面的物品,旦瑟斯則面無表情的用超智能力挑挑揀揀,讓看似能賣的物品自動跳到板車上,或是讓東西在旁邊顫顫排隊來又像是骨牌似的倒下,惹漢娜發(fā)笑。
漢娜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聊著,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說道:“不過你這樣子在地表上可以嗎?又有宇宙射線,氧氣又稀薄……”
“那普勒蜥態(tài)的身體比較能適應(yīng)宇宙各種環(huán)境?!钡┥沟溃骸澳悴幌矚g?”
漢娜聽了他的話,有些迷惑的想了一下:“你不是說那普勒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兩種型態(tài),和遺傳有關(guān),這樣的話該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和我喜不喜歡沒關(guān)系吧?”
“如果我外貌是人的話……”
“點心還是只會分你一半,并不會因為你變成人就都給你?!睗h娜接口道,然后放下手上的東西,很認真的對他說道:“旦瑟斯,你現(xiàn)在這樣很好,很漂亮,我很喜歡你的鱗片,也很喜歡你的尾巴……當(dāng)然,如果能讓我摸摸就更好了。
我有聽說那普勒星上因為爭論蜥態(tài)和人型哪種比較優(yōu)秀而打仗,所以你可能很介意自己不能變身,不過其實各星系人本來就長得不太一樣,你不用在意這種事情?!?/p>
漢娜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她又繼續(xù)說道:“我只是擔(dān)心你的身體健康而已。”
旦瑟斯沒有回答,漢娜也不糾結(jié),繼續(xù)興高采烈地說道:“我是覺得你這樣很厲害啦,而且是不是這個型態(tài)可以隱形啊,上次我們不是有遇到別人,可是大家好像都看不到你?!?/p>
旦瑟斯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這和蜥態(tài)無關(guān),和能力有關(guān),我不想讓人看見,他們就看不見?!?/p>
漢娜愣了一下,也沒有多想,疑問就脫口而出:“就是那種叫超智能的力量嗎?你知道我的事情也是……可是大家說這種能力是能學(xué)習(xí)得來,但是卻沒聽說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啊……”
“漢娜。”旦瑟斯打斷漢娜的話:“你害怕嗎?”
“害怕?”
“害怕我的能力?!?/p>
漢娜認真的思考了一下,坦承回答道:“你那天說到我弟弟的事情時,我真的很害怕,又難過,不過后來就覺得很火大,覺得你跩什么啊……”
看到旦瑟斯因為她的話好像有點呆滯,漢娜又笑道:“有時候你真的挺跩的,不過想一想你也有跩的本錢就是,既然有能力的話,就讓自己過好一點,一直郁悶也不是辦法啊。
媽媽告訴我,人總要有目標(biāo)、愿望才行,愿望讓我們能堅持下去,不會被眼前的困境局限,知道在漫漫長夜后,總有黎明到來的時候?!?/p>
“漢娜的愿望是什么呢?”旦瑟斯輕輕問道,語氣非常溫柔。
“愿望……愿望有很多啊,有小有大,對于不同人也會有不同愿望??!”漢娜開始扳起手指算著:“我希望能看到陽光、看到黎明,要不然就每天在地底烏漆麻黑,出來的天色也都是陰沈的。我希望能回學(xué)校讀書,如果可以,我想要回到地球。嗯,之前希望爸爸不要再喝酒,這個愿望已經(jīng)快要實現(xiàn)了。希望能交到一個新朋友,這個愿望也實現(xiàn)了。對了,旦瑟斯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
他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淡淡說道:“我曾經(jīng)有一個愿望,也算是實現(xiàn)了,但實現(xiàn)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我真正的愿望,或許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適合有任何愿望?!?/p>
聽了旦瑟斯的話,漢娜很認真的說道:“有時候許一個小一點、比較容易實現(xiàn)的愿望,就能讓人感受到小小的幸福。譬如說我之前希望你能和你好好說話,見你好好吃東西,現(xiàn)在愿望實現(xiàn)了,讓我很開心。所以你來許個愿,我會幫你一起完成愿望,愿望實現(xiàn)后就會很快樂了?!?/p>
看她笑的一派天真,旦瑟斯深淵似的瞳孔形成狹長縫隙,看起來很不信任的樣子:“你?”
“喂喂,你不要又跩起來喔!”
“你可以幫我實現(xiàn)什么愿望?”
“嗯……這個嘛……”
“好吧,我的愿望是,今天想要吃到一整塊的點心?!?/p>
旦瑟斯瞇起眼睛,看起來很是邪惡的說道,漢娜聽了立刻跳起來大喊道:“你別得寸進尺!”
“說什么幫我一起完成愿望……”
“我、我知道了,全部都給你就是了?!?/p>
旦瑟斯睨著漢娜,很做作的假咳了一下說道:“你實現(xiàn)了我一個愿望,我也給你一個愿望好了?!?/p>
“什么給我一個愿望,你怎么可以跩成這樣!”
總之那天,旦瑟斯吃到了這輩子吃過最粗糙卻最美味的點心,也了解了愿望實現(xiàn)的快樂,他知道那份快樂并不是因為點心,而是因為漢娜。
※※※
他早就習(xí)慣了無邊的黑暗,黑暗安靜、冰冷,可以藏匿任何事物,但是到了索洪多之后,他開始習(xí)慣在黑暗中搜尋光亮,而在這片黑暗中,漢娜是唯一的發(fā)光體。
“旦瑟斯?!睗h娜張開手臂在他面前轉(zhuǎn)了個圈,很高興的說道:“爸爸幫我買了新衣服,很好看吧?”
其實那不過是套寬大的上衣與吊帶褲而已,在她動起來的時候,褲管會因風(fēng)鼓起,滑落的吊帶讓她看起來有幾分憨意,他不懂她為何可以這么開心,但是看到她本來削瘦蒼白的臉龐,因為那點笑泛起了可愛的紅暈,讓他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見到旦瑟斯的回應(yīng),讓漢娜笑得更開心了,她帶著他到處亂跑,時不時蹲下來翻撿垃圾,如果翻出什么無用卻有趣的東西,就會興高采烈與他分享。
“旦瑟斯,你今天許愿了沒有呢?”
每天漢娜都會記得問他這個問題,他有時候會點點頭,有時候會搖搖頭,一旦他搖頭,她就會叫他許一個容易實現(xiàn)的愿望,實際上他哪有這么多愿望可以想,不過他會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下,然后故意刁難她道:“今天的愿望是,希望漢娜跳個舞給我看?!?/p>
“為什么你的愿望都在我身上啊?”漢娜氣鼓鼓的說道:“而且我不會跳舞啊。”
“我可以教你?!?/p>
旦瑟斯溫柔牽起她的手,輕聲說道:“我會很多星盟的官方舞步,你不是希望有一天也有機會參加舞會,和想像中的白馬王子跳舞嗎?早點開始學(xué)比較好?!?/p>
漢娜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哎,我開玩笑的啦!你看我這個樣子哪有可能去那種舞會?。《覍W(xué)習(xí)其他星系的舞步,也只能招攬個外星王子?!?/p>
“外星王子不也是王子?”
“也對,那你快點教我?!?/p>
于是他就以蜥蜴的型態(tài)牽著穿著隔離衣的漢娜,假裝垃圾山是盛大的舞會,一次又一次跳著各種舞蹈。
即便是這么滑稽的場景,漢娜依舊是很開心的樣子,她與他一起轉(zhuǎn)圈圈,拿起缺損的塑料杯與他干杯,小聲說道:“旦瑟斯,我覺得遇到你真好?!比缓笏Я艘麓剑行╈膯柕溃骸澳銜恢贝谒骱槎鄦??”
旦瑟斯看著她許久,搖了搖頭,漢娜身上的光彩立刻黯淡了下來,四周又恢復(fù)了一片黑暗。
旦瑟斯睜開了眼睛坐起身,一只破舊的金屬杯就飛了過來,他喝了一口水,握著那個杯子,倏然將杯子捏成廢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