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道:“何岸是去年二月來落曇鎮(zhèn)的,我收留了他。當時他的身體很虛弱,不能爬梯,不能下蹲,不能做任何劇烈運動,嚴重起來連吃飯都會吐——知道為什么嗎?”
鄭飛鸞搖了搖頭:“抱歉,我……不知道?!?/p>
“因為信息素紊亂?!贝麇姓f,“我?guī)戳酸t(yī)生,醫(yī)生告訴我,人體是嚴格的單一信息素環(huán)境,而何岸血液里有兩種信息素,一種濃度高,一種濃度低,但沒有完全消失。他的所有癥狀,頭暈、嘔吐、畏光、畏聲,都是信息素相互攻擊的后果。至于那兩種信息素怎么來的……”
他冷冷看著鄭飛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p>
“……是?!?/p>
鄭飛鸞喉嚨喑澀,不禁攥痛了掌心。
戴逍又道:“我當時不清楚原委,就問何岸怎么回事。他很坦誠,把你們的故事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當然,在他的那個版本里,你是已經(jīng)死了的——如你所愿,他對你的名字守口如瓶,從來沒有想過攀親道故。
“人工性腺在不斷合成3型信息素,原生性腺又要花上幾年時間才會萎縮,醫(yī)生給他開了很多藥抑制信息素分泌,但那會兒鈴蘭還在吃奶,他不能用藥,每天就那么硬忍著,忍不住就吐,一個月下來瘦了四五斤。萬幸我的信息素跟Omega 3型契合度不錯,在我身邊,他至少還可以睡個好覺。
“后來鈴蘭斷了奶,他終于開始吃藥了,每次七八片,花花綠綠混在一塊,喝光一杯水才能全部咽下去。連著吃了幾個月,好不容易癥狀消停了,狀態(tài)穩(wěn)定了,可以過安穩(wěn)日子了,沒想到……你又來了。”
“還記得那天,你踏進青果客棧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嗎?”戴逍問。
鄭飛鸞皺眉一回想,隨即神色遽變。
他記起來了。
那天,時隔一年多,他再度見到了何岸,還聞到了久違的鈴蘭香,卻嫌它稀薄寡淡,不能滿足自己,便釋放了濃度極高的Alpha信息素想刺激它。然后,何岸就當著他的面昏了過去。
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戴逍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低頭笑了笑:“對,你來的第一天,就把他的性腺徹底喚醒了?!?/p>
鄭飛鸞身形微晃,扶著陽臺欄桿才勉強站穩(wěn)腳跟。
戴逍說:“我知道你們有100%的契合度,放到以前,這絕對是一件好事,放到現(xiàn)在,100%的契合度只能造成更嚴重的紊亂反應。這半年多來,你覺得你是在追求他,恕我直言,你其實更像在給他下毒,慢性毒,讓他身體一點一點壞透。何岸心軟,人溫柔,不想給你太強的負罪感,身體每況愈下還瞞著不說,但我不能再幫他隱瞞了?!?/p>
戴逍站直身體,神色凝重地往前踏了一步。
“鄭飛鸞,我對你本人沒有意見。你是一個合格的住客,也比我想像的容易相處,只是為了何岸,我懇請你離我們遠一點。你帶給他的痛苦已經(jīng)夠多了,能不能放過他,讓他的性腺沉睡下去,一年,兩年,萎縮脫落,和你們的過去徹底告別?”
說完這段話,戴逍一把拉開玻璃門,頭也不回地跨出了陽臺。
門扇一開一合,在風中晃動不止。
長久的呆滯過后,鄭飛鸞靠著墻壁,緩慢、乏力地滑坐了下去。他覺得累極了,仰著頭,雙手覆面,用力揉了揉酸脹的眼睛,然后望著頭頂那方天花板,自嘲地笑了出來。
所以,其實打一開始就沒有挽回的可能。
根本沒有。
這六個多月里,除了睡覺吃飯,他余下的每一分心思都花在了何岸身上,指望能博取一點好感,連說話的語氣都斟酌再三,生怕稍有疏忽,就在不堪重負的虧欠上又添了一筆。他以為兩人之間最大的障礙是過去那些慘痛的記憶,它們讓何岸失去了安全感,不敢再接納他的感情,但安全感是可以修補的,慘痛的記憶也可以被新的甜蜜沖刷,只要他足夠用心。
就在他汲汲營營了六個月,終于看到天際第一線曙光的時候,突然有人告訴他:這條路,其實通往斷崖。
你永遠不可能追回何岸。
現(xiàn)在的你,連一個陌生人都不如。
陌生人尚且可以從零起步追求何岸,你卻不行。因為你只要待在何岸身邊,就會帶給他無盡的痛苦——你們的契合度根本不是7%,而是負值。
就算你打動了何岸,又能怎樣呢?
一個肌膚相貼的擁抱,一個纏綿深入的親吻,或者相互依偎著咬一會兒耳朵……這些愛侶之間最尋常的親昵,都會讓何岸的身體出現(xiàn)紊亂反應。
你們注定不得長久。
三年前,100%契合的信息素把何岸送到了他面前,他冷漠地拒絕了。等他反悔的時候,信息素卻已經(jīng)把何岸送去了他再也碰不到的地方。
鄭飛鸞在陽臺上坐了一夜。
晨曦漸至,天空泛白,流云邊緣染了一層薄粉。遠處的飛行航燈愈變愈淡,終于被曦光掩蓋,完全看不見了。
六點鐘,他脫下隔離服交還給護士,搭乘電梯下了樓。
住院部門外人煙稀少,晨風掃著落葉滿街飛。一輛出租車等在路邊,司機正百無聊賴,昏昏欲睡,見有人出來,立刻探出頭來招攬生意:“兄弟,去哪兒?”
“落曇鎮(zhèn)。”
鄭飛鸞走近了他。
司機擺了擺手,亢奮的表情瞬間變成了一臉嫌棄:“落曇鎮(zhèn)啊……太近了,五十都賺不到。我天沒亮就擱這兒等了,就想接單大的,您還是換別人的車吧,我不走?!?/p>
“……然后去機場?!?/p>
鄭飛鸞又說。
機場?
那可在幾十公里外的市郊,遠著呢,加上落曇鎮(zhèn)一趟折返,少說也能賺幾百。司機清早剛開工就接到這么一筆大單,喜出望外,立刻掐滅手里的半截煙屁股,發(fā)動了出租車。
鄭飛鸞伸出手,輕輕搭住了車把。
在拉開之前,他轉(zhuǎn)過身,遙遙望向了曦光中的住院部十五樓,眼眸幽深晦暗,教人讀不出藏匿其中的情感。須臾,他回過頭,一把拉開車門,彎腰坐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