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這件切斯特大衣。
它是前年入冬時燕寧送他的禮物,他只穿過一次。今年十月的秋季慈善拍賣會上,他征得燕寧同意,已經(jīng)把這件大衣捐掉了??墒乾F(xiàn)在,它竟然掛在了Omega家的衣櫥里——不可能是Omega買回來的。按Omega的生活質(zhì)量,就算拍賣價去掉兩個零也負(fù)擔(dān)不起。
所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飛鸞,咱們下樓吧?!?/p>
沉思間,Omega已經(jīng)把自己塞進了一件羽絨服里,縮了縮脖子,喊出程修,然后牽著鄭飛鸞的手出了門。
下樓的這一路,鄭飛鸞的不適感越發(fā)強烈了:樓梯、過道、缺門的垃圾箱、窗臺上半死不活的月季花……這些畫面出奇地眼熟,從前似乎都曾見過。
而當(dāng)程修推開樓道門的時候,鄭飛鸞在紛飛的大雪中看到了一輛根本不該出現(xiàn)的車。
他的亞光邁巴赫。
上周“他”開著這輛車大半夜出門尋偶,撞廢了車燈和前蓋。此刻它應(yīng)該正躺在修理廠,等待著德國運來的一堆原裝配件。
等一等。
程修,大衣,車……
去年,今年十月,上周……
在逼人暈眩的混亂中,鄭飛鸞扶著持續(xù)作痛的額頭,終于扯住了一線關(guān)鍵的蛛絲馬跡——他所經(jīng)歷的不是現(xiàn)在,是過去。
這一座名為時光的老鐘,銹鈍而遲緩。它逆向轉(zhuǎn)動指針,撥回了過去的某一天。
天際即將升起的,是一輪已經(jīng)落下的太陽;天空正在揚灑的,是一場已經(jīng)融化的大雪;此刻陪伴在他身邊的,是已經(jīng)離開了他的人。
程修早他們一步上車,打開空調(diào),烘出了一玻璃白蒙蒙的水霧。
等車?yán)锱土?,Omega才領(lǐng)著鄭飛鸞從鐵門后出來,一同坐了進去。他給鄭飛鸞系好安全帶,道了聲再見,轉(zhuǎn)身正要下車,突然被一股蠻橫的力量攔住了腰。
“飛鸞?”
Omega有些無措。
鄭飛鸞緊緊抱著他,胳膊用力到發(fā)顫,下巴一片短而硬的胡子不斷蹭弄他的脖頸,心里彌漫開了巨大的恐慌。
告訴我,你是屬于現(xiàn)在的,不屬于過去,對不對?
你是我上個月才在“鳥籠”捉來的一只夜鶯,你偶然闖入了我的房間,基于百分之一百純粹的緣分,和我的過去沒有一丁點聯(lián)系,對不對?
可耳畔有個冷漠的聲音在說:鄭飛鸞,別騙自己了,你明明知道他是誰。
如果過去的記憶是一幅花紋繁復(fù)的舊拼圖,那么Omega就是其中一片突兀的純白色塊。你知道純白不可能是真相,他真實的樣子藏在反面,那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曾在你記憶里鮮活過的身份,只要翻開它,一切詭譎之處都會變得順理成章。
但你不敢。
你空有所謂叱咤商界的一腔魄力,實則懦弱不堪,連自己的Omega都無膽面對。
鄭飛鸞的腦仁又開始劇烈作疼,倒抽了一口冷氣。就在這時,他手中被塞入了一樣暖和的東西,又輕又軟,摸起來舒服得很。
“飛鸞,你留著這個吧?!監(jiān)mega背對著他,低著頭,小聲說道,“回家的路有點長,你抱著它好好睡一覺,等醒過來,不記得我了,就沒那么舍不得了。”
然后,Omega一根一根掰開了他摟腰的手指,也不回頭多看一眼,慢慢挪到了車門邊。
鄭飛鸞看向手里的東西,那是一塊橘紅色的小毛毯,綿軟蓬松,帶著若有似無的信息素清香——應(yīng)是Omega的貼身物。
就在微妙的一瞬間,他突然發(fā)覺,這香味有些別樣的熟悉:不是陪伴了他一夜的那種熟悉,而是更久遠(yuǎn)的、根深蒂固的、幾乎浸透到骨血和記憶中的……
一道驚電在眼前白亮亮劈過,鄭飛鸞攥著小毛毯,整個人都愣住了。
是鈴蘭。
是讓他上了癮,也給了他救贖的鈴蘭。
他偶然在“鳥籠”遇見的一個Omega,到底有多大概率碰巧擁有罕見的鈴蘭香?
外頭風(fēng)雪凄迷,疏剌剌的烈風(fēng)趕著大雪鋪天蓋地飛舞。車門被凍得緊實,Omega費了好些力氣才推開,冰涼的雪粒子立刻迎面撲了進來。
他正準(zhǔn)備彎腰出去,駕駛座上不知在倒騰什么的程修扭頭喊了聲:“何岸!”
“嗯?”O(jiān)mega回頭,“怎么了?”
這兩個字讓后座的鄭飛鸞一瞬間褪盡血色,他僵著骨頭看向Omega,黏膩的冷汗淌下來,密密地敷了一脊背。
程修剛才叫他什么?
何岸?
這平凡的名字像一柄匕首,寒光熠熠,在叫出口的同時兇狠地刺穿了人的血肉。
程修指了指副駕駛,示意Omega過去坐。Omega便冒著風(fēng)雪繞到前邊,低頭鉆進車?yán)?,“砰”一聲關(guān)上門,搓了搓掌心,呼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熱氣:“好冷啊……叫我什么事?”
程修故作神秘,打開儲物盒,從里面扒拉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雙手捧著交給他:“來,拿著,送我們何岸的冬至禮物?!?/p>
何岸。
清楚明確的兩個字,第一個字二聲,第二個字四聲,以明快的開口音收尾。
脆泠泠,俏生生。
前窗的光線一剎雪亮,千百倍耀眼起來,映照出了Omega的眉眼。鄭飛鸞的視野卻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塊純白的拼圖,終于當(dāng)著他的面被人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