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Day 03 01:55
這晚哄睡布布之后,頌然一個人不爭氣地在衛(wèi)生間悶了半小時,扯光了一大卷廁紙,滿地都是濕透的爛紙團。
他想不通,好端端打著電話、聊著鮮肉餛飩和紅糖姜湯,自己怎么就神經搭錯,用那樣失禮的字句攻擊賀先生。賀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受過良好教育,就算被他嚴重冒犯,也始終把握著言辭的尺度,可他呢?
他到底藏不住粗鄙出身的底子。
沒家教,沒涵養(yǎng),不論平時在人前偽裝得多么彬彬有禮。
其實,類似的狀況在十幾年前就發(fā)生過一次,更夸張,后果也更嚴重。如果不是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失控,或許今天,頌然過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一年頌然只有九歲,住在T市一家名為“希望之家”的兒童福利院里。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有生理缺陷,要嘛殘疾,要嘛患病,頌然是少數幾個身體健康的。他長相可愛,生性懂事,就像一只擺放在櫥窗里的紅蘋果,光滑油亮,媲美塑膠模具打造的裝飾品。
頌然剛進福利院的時候,老師們對他說,你一定很快就可以離開了,因為像你這樣的好孩子,家長們會排著隊來領回家。
于是頌然就一心等著那個家,等著那一對愛他的爸爸媽媽。
可大約是緣分還沒到吧,頌然在福利院住了許多年,錯過了一次又一次被領養(yǎng)的機會,還是沒等來屬于他的爸爸媽媽。滿懷希望的他并不知道,福利院的老師對每一個孩子都是相同的鼓勵說辭。
終于,在一個陽光璀璨的金秋,頌然盼來了轉機。
當時他正坐在自己的小床板上折星星,福利院的老師開門叫他,說前幾天預約看他的叔叔阿姨來了。這次的展覽會很特殊,只展出他一個蘋果。
老師說:“沒有別的孩子跟你爭,所以,你要好好把握機會,知道嗎?”
頌然點了點頭。
按照計劃,他捧著一瓶子五彩繽紛的紙星星出去,作為見面禮送給未來的養(yǎng)父母——由孩子親手折疊的、灌注了滿滿童心的禮物,誰會不喜歡呢?
但是,頌然遇到的這一對夫妻極其挑剔,沒有輕易被孩子的紙星星打動。
他們要看真正的東西。
那位妝容精致的阿姨從拎包里取出一張紙,三折展開,看著像是一份冗長繁瑣的清單。在與頌然的溝通過程中,每隔一會兒,她就提筆往紙上打幾個勾。頌然不清楚這份清單的具體內容,可他猜得到,打勾越多,被領養(yǎng)的概率就越大,因為每次打勾的時候,阿姨審視的目光里就會透出一抹柔和,再滿意地點一下頭。
標準盡管嚴苛,頌然的表現依舊無可挑剔。
事實上,福利院的每個孩子都耳聞目染地受過一些規(guī)訓,知道怎樣才能討?zhàn)B父母喜歡。前來領養(yǎng)的夫妻并非全然不知,但是人都有弱點,看到了美好積極的表像,就不會太計較潛在的虛偽。
而頌然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長處——他能消去所有生硬的表演痕跡。
別的孩子用嘴唇和牙齒笑,頌然卻用一雙眼睛笑,總是彎彎地瞇起來,暖洋洋的,像清晨的陽光、橙色的水果糖,讓人看著就嘗到一絲甜味。
別的孩子笑著笑著,時常流露出一抹擔憂的神色,那是怕自己表現不佳而產生的不安,但頌然不會。他把負面情緒埋葬在心底深處,等同于自我催眠,澄澈的笑容發(fā)自肺腑,令人找不出掩藏其下的陰郁。
在這場博弈中,孤兒學會了虛偽,而家長學會了提防孤兒的虛偽,只有頌然能讓最挑剔的家長也挑不出一點錯處,以為所見即真實。
那天的會面持續(xù)了整整三個小時。傍晚五點,夕陽西下,挑剔的阿姨終于在她的清單上打滿了對勾。
她坐到頌然身旁,第一次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對福利院老師說:“現在這個社會啊,真的是越來越讓人搞不懂了。頌然這樣優(yōu)秀的孩子,聰明,聽話,反應得體,嘴巴也夠甜,帶出去不要太有面子。你讓我自己生、自己養(yǎng),我也未必教得出一個更好的,怎么還有人舍得不要呢?老師啊,我是看準他了,一百個喜歡,肯定會帶回去好好養(yǎng)的?!?/p>
除了答應領養(yǎng),那對夫妻還答應捐贈福利院一大筆錢,以示由衷的感謝,于是福利院老師忙不迭地陪著他們去辦手續(xù),把頌然一個人留在了房間里。
頌然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快要有家了,快要有人疼愛他了,心里壓抑了數年之久的痛苦和委屈紛涌而出。
他從抽屜里摸出了一盒閑置的彩鉛,開始在紙上涂涂畫畫。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最后一幅畫,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他想畫一朵飽滿的向日葵,落筆卻成了一只懸在屋頂結網的八腳蜘蛛,想畫一片碧綠的小草丘,落筆卻成了幾道緊閉的鐵柵欄,想畫一群開心玩耍的孩子,落筆卻成了對門殘疾女孩整天抱著的,同樣斷了腿的布娃娃……
一個貪婪的念頭在頌然心中大肆滋長了起來。
他想冒一次險,揭開自己虛假的面具,只揭去一個邊角,露出一點點無足輕重的小缺陷——那位阿姨說喜歡他,肯撫摸他的頭發(fā),溫聲與他說話,一定也愿意接受陽光下一小片灰霾的陰云吧。
那時,頌然把淺薄的喜歡當成了真的,也把禮節(jié)性的親近當成了真的。
畫著畫著,他隨手翻過畫紙,不經意瞥了一眼背面。就在目光觸碰到紙面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僵硬了。
這是一張從舊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印著某個月的月歷。
一共三十一天。
頌然望著那五排連續(xù)不斷的數字,手指微微顫抖了起來。他握緊彩鉛,筆尖移到最末的31后面,緊貼著它,匆匆寫下了一個32。
然后是33、34、35、36、37……筆尖飛快躍動著,再也停不下來。
小小的孩子著了魔、發(fā)了瘋,拼命往紙上寫著連續(xù)不斷的數字,一行又一行,一列又一列……107、108、109……1210、1211、1212……密密麻麻的數字就像千萬只傾巢而出的螞蟻,迅速爬遍紙頁,塞滿了每一處邊邊角角。直到紙上再也找不到一處空隙,頌然才從魔怔中清醒了過來。
他抬起頭,看見那位阿姨正站在門口,拽著門把手,一臉驚恐地盯著他。
她疾步且兄弟至,奪走了頌然手里的畫紙,反身一巴掌甩進福利院老師的懷里,高聲罵道:“你給我解釋解釋,這算什么玩意?!他一個小孩子,成天盡干這種詭異的事?!”
福利院老師一看到紙上滿滿當當的數字,立刻知道不妙,賠笑著解釋:“宋女士,其實也沒多大毛病,頌然這孩子吧,別的都好,就是小時候有點心理創(chuàng)傷……”
“什么心理創(chuàng)傷,明明是有病!”
宋阿姨伸手指向頌然,尖利的嗓音像一把匕首扎進了他的心臟:“這種樣子怎么帶回去養(yǎng)?他要是半夜爬起來寫數字,我一條命都要嚇沒了!你看看他的畫,再看看他剛才那個乖巧樣,這能是一個孩子?他沒有精神分裂?爛蘋果充好蘋果賣,虧你們做得出來!”
頌然聽到這句話,騰地跳了起來,將手中的鉛筆狠狠摔向了她。
“我就是有病,就是精神分裂,就是一只爛蘋果,怎么了?我還不稀罕讓你養(yǎng)呢!”他握著小拳頭,憤怒地朝宋阿姨嘶吼,“我要是也有一張表,你每一項都是大叉!你根本不配當我媽媽,給我滾遠一點!”
就是因為這一次失控,他永遠失去了被人領養(yǎng)的機會。
他是一只表面鮮亮的紅蘋果,不當心暴露了內里腐爛的果肉,所以被迫下架,離開了展覽用的明亮櫥窗,扔進庫房角落里,再也沒有示人的機會。
陳飛揚一喜,他從別處聽說,當天來挑選他的夫婦家財萬貫,由于他的失言,福利院錯失了一大筆數量可觀的捐贈,這筆賬自然算到了他頭上。再陳飛揚一喜,他聽說自己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每一個孩子參加“展覽會”之前都要先打一劑預防針,老師們說:你們學誰都行,千萬不要學頌然,他放著好日子不過,活活把自己的下半輩子作死了。
是啊,活活作死了。
往后的幾年,頌然在福利院平平淡淡地度過。十四歲,他超過了被領養(yǎng)的年齡上限。十六歲,他背著畫具,只身離開了福利院。
再留下去,似乎也沒有意義了。
還不如出去闖一闖。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一個屬于他的家,也一定藏在遠離福利院的地方,因為福利院能給他的,早在面具揭開的一剎那就破碎了。
頌然當時滿懷希望,認為自己只是走上了一段比旁人稍顯艱苦的旅程,在旅程的終點,一定會有一扇貼著大紅福字的家門敞開迎接他??墒墙裉欤斔谛l(wèi)生間一大截一大截扯廁紙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永遠都到不了終點了。
因為他缺失了一項至關重要的技能。
他根本不會處理親密關系。
頌然對親密關系的傷害幾乎是毀滅式的:旁人只要主動顯出一絲親近的跡象,他就會產生一種逾距的試探欲——挖出心底最陰暗的部分,不加掩飾地曝露人前,或者肆無忌憚地宣泄情緒,以便讓對方連這一點剛剛萌生的可憐好感也毀去,從此對他望而卻步,退避三舍。
當年的宋阿姨是這樣,如今的賀先生也是這樣。
頌然學會了怎么做一個合格的朋友、同事與鄰居,卻學不會怎么做一個合格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