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想讓父親回來,所以數(shù)得越來越快,破百破千地往上累,快要超出六歲孩子所能承受的極限。
遠處的月臺上公交來了又去,時而經(jīng)過一輛,時而又經(jīng)過一輛。
每當有車進站,頌然就興奮地跳起來,伸長脖子踮起腳,眼巴巴盼著父親能從打開的車門里出來。但每一次,灰塵撲撲的人群里都不見父親的身影。更可怕的是,當公車開走了,激動的情緒冷卻下來,他會突然忘記自己數(shù)到哪里。
數(shù)字太大,孩子的腦瓜太小,稍一分神,就散得影兒也揪不住。
忘記的次數(shù)多了,頌然變得越來越焦躁,又不甘心次次從頭數(shù)起。他慌亂得要命,跺著一雙小腳不知怎么辦才好,只能抓起有棱有角的石頭,努力往墻上涂劃記號。
天色漸晚,黃昏臨近。
末班車駛離了月臺,四周不再有來往的行人,空氣變得寂靜,也變得寒冷。頌然看不清墻上的記號了,他用凍僵的手指摸索墻面,想讓腦海里凌亂的數(shù)字沉淀下來,可這真的太難了。他越焦急,就越記不住,最后整個人像是傻了,懵頭懵腦地跌坐在墻角,凄厲地哭了出來。
怎么會數(shù)不完呢?
從前他明明數(shù)得那么好,每一次都能數(shù)完的,為什么這一次就數(shù)不完呢?
他一哭,大院里有了動靜。柵欄門緩緩打開,黑暗中一束強光打在他身上,刺得他淚水失控,山洪決堤般地往下涌。
福利院院長走近他,彎腰問過情況,要領他進去。
像頌然這樣被父母以各種借口遺棄在福利院的孩子她見得太多了,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刹还芩趺磩裾f,頌然就是扒著墻角死活不肯走,哭著喊他快要數(shù)完了,爸爸就要回來了。
院長看他脾氣強,只好任他待在原處。
那天半夜,院長悄悄出來,將幾乎凍僵在墻根的孩子抱了回去。當時頌然還留有幾分破碎的意識,卻已經(jīng)不再抵抗。他蜷在院長阿姨懷里,口中無聲地念著數(shù)字,滾燙的淚水溢出眼角,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2001年2月24日,六歲生日的第二天,頌然被T市兒童福利院收養(yǎng)。
他的強迫癥也是從這一天開始發(fā)作的。
最初,他會趁看門大爺不注意,偷偷溜到福利院外面,蹲在西邊的墻角掰手指頭。后來被逮了回去,他就扒著大門的鐵柵欄,遙遙望著父親離開的那座公交月臺數(shù)數(shù)。再后來,他被嚴加看管,鎖進了小隔間??衫蠋熋看芜M去探望,他永遠是一個固定的姿勢——面對墻壁,手指不斷涂涂畫畫,魔怔似地寫著阿拉伯數(shù)字。
他沉浸在封閉的內(nèi)心世界里,對外界毫無反應,除了數(shù)數(shù),什么都不做。
一碗飯端到面前,他都要一粒一粒數(shù)著米吃。
當時的醫(yī)療觀念還很落后,像頌然這樣患有重度強迫癥的孩子,只有送去精神病院一條路。但就在大人們計劃這么做的時候,頌然奇跡般地在一夜間恢復了清醒。
仿佛冥冥之中感知到了危險。
他不再成天計數(shù),漂亮的眼眸也明亮起來,似晨星閃耀。他微笑著面對每一個人,禮貌,懂事,格外惹人喜歡。
就這樣,頌然順利留在了福利院。
老師和護工們見他康復了,偶爾會善意地打趣,說頌然還沒上小學就能數(shù)五六萬,今后一定是個數(shù)學小天才。頌然乖巧地朝她們笑一笑,又搖搖頭,謙虛地說自己沒那么厲害。
這時候腦仁總會尖銳地痛起來,他必須低下頭,咬住牙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忍耐。
八歲那年,頌然上了小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數(shù)學成了他成績最差的一門課。印在紙上的數(shù)字如同一場噩夢,他無法直面,連最簡單的四則運算也完不成,原本的數(shù)學天賦就此戛然而止,徹底荒廢。
但最讓他害怕的不是數(shù)學課,而是體育課。
因為上課之前,老師會要求大家站成一排報數(shù)。
嘹亮的報數(shù)聲一起,他就失控地陷入了恍惚,忍不住跟著數(shù)下去,仿佛父親將隨時出現(xiàn)在操場的某個角落,身穿舊冬衣,肩扛蛇皮袋,笑著向他伸出手,要接他回家。他只有把指甲掐入掌心肉里,逼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才能擺脫欲望和幻覺的掌控。
十七年過去了,頌然的病癥反復發(fā)作,時而輕,時而重,一直不曾痊愈。
他與數(shù)學擦肩而過,沒能做成一個會計或出納,而是機緣巧合地成了一名插畫師。他千里迢迢回到了南塢鄉(xiāng)下溪村,父親不在那里,也從沒回去過。村莊早已翻天覆地換了模樣,左鄰右舍的老宅子一棟棟推倒重建,幼年的玩伴離開了,記憶中的老人們故去了,沒有誰還記得村口曾有一戶姓頌的人家。
今年頌然二十三歲,活得很清醒。
他明白父親不會再回頭,自己也早已離開了那個長久等待的地方。他應該找一個相知相愛的人,組建屬于自己的家庭。在這個家庭里,他將承擔起男人的責任,而不能躲在記憶中,繼續(xù)扮演一個被寵愛的孩子。
可未達成的執(zhí)念就像附骨之疽,還牢牢藏在病癥里。
那個扛著蛇皮袋擠上公車的疲憊身影,迄今仍未從他的視野中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