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有陣微風(fēng)拂過,然后樓臨的笑聲便傳了來,他騎在馬上,含笑挑開車窗的鮫紗簾子,低低問:“宴宴,真不要抱著哥哥睡?車上可有些顛簸呢?!?/p>
玉疏睜開半只眼睛,斜睨著他,忽然哼了一聲,坐了起來,劈手將簾子從他手里奪過來,隨手一揚(yáng),甩在他臉上,“哼,老老實(shí)實(shí)騎你的馬去,不許坐車!”昨天不知是話說開了還是怎么的,明知今日要啟程,她還是被他鬧得現(xiàn)在全身還酸呢,于是乎一出發(fā),便被玉疏趕去騎馬了。
“唉?!睒桥R似真似假嘆了口氣,抱怨道:“家有胭脂虎矣!”
玉疏冷笑道:“等回京城了,自然有溫柔的賢慧的柔順的美人,你愛挑哪個挑哪個!”
樓臨又將頭探進(jìn)來,酸溜溜道:“有人自己帶了一車美人回京,還說別人?天下也沒有這樣把黑說成白的事!”
玉疏說起這個就氣,她是為了誰考量呢?玉疏想著,既已事發(fā),不妨將前段時間銜霜給她搜羅的面首帶上,犧牲她的名聲,來成全他呢?哪里知道樓臨吃了一缸的干醋,昨天晚上醋海生波,作弄了她半晚上!
玉疏伸手便在他臉上掐了一把,掐得他臉上帶了紅痕,才收回手,又哼了聲,不理他了。
樓臨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他怎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呢,不過是想保全他所謂的圣君名聲罷了。他格外感念她的心,只是也想對她說,她不必這么做。他如今還讓她犧牲到這一步,豈不是枉在這皇位上待了這么多年?
“宴宴……”樓臨輕輕叫她的小名兒。
這兩個字在他唇齒間就格外纏綿些,玉疏曾這么叫過自己千百次,也始終叫不出這個味兒來,每次一聽到心就格外的軟,只是面上還是不肯露,粗聲粗氣地說:“我都知道。”她停了停,聲音放輕了,緩緩而堅(jiān)定地道:“哥哥,你想說的,我都知道?!?/p>
她抬頭望著他溫柔的眼睛,“只是哥哥,我也……我也想為你著想啊。我不想千百年后,你還被這些兄妹不倫的隱私事戳脊梁骨?!?/p>
“宴宴,名聲之事,對于女子、對于皇帝,所能造成的傷害,并不是一回事兒。”
“哥哥,有你在,我不在乎了?!庇袷栉⑽⑿χ?,眼底溢彩流光,“我不怕了?!?/p>
明明只是短短兩句話,樓臨卻覺得比仙樂還動聽。他的心軟得不可思議,想說句話,卻被軟乎乎的棉花給塞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一瞬間他心中已有了決定,然后他便也跟著微笑出來,不置一言,目光如春風(fēng)一般在玉疏身上掃過,然后帶著笑意,放下了簾子。
玉疏接著便聽到了馬蹄歡快奔騰的聲音。
她不知怎的,笑意也加深了。
只是樓臨的馬蹄聲猶在耳邊,又是一陣疾風(fēng)驟雨般的駿馬行進(jìn)之聲,急匆匆地,一如騎馬的人年輕迫切的心。
是白羽。
“你真的要走嗎?”白羽追上來問,問完他又自嘲一般笑了,像是覺得問得多余,輕輕嗤了聲,有些頹喪。
玉疏坐在車上,望著一直蜿蜒至遠(yuǎn)方的車隊(duì),笑了,“白羽,不然你覺得,我現(xiàn)在是在過家家么?”
“我原以為……你至少要告別?!?/p>
玉疏輕輕笑了笑,搖了搖頭,“告別不過徒增難過而已,何必呢?再說——”她嘆了口氣,“我應(yīng)當(dāng)告別的人里,甫之暫時應(yīng)該不想見我,而你?!?/p>
玉疏頓了頓,方道:“白羽,你今日來,是向我告別的嗎?”
白羽緊緊抿著唇,像在思考怎么回答她這問題。片刻后,又不顧樓臨要?dú)⑷怂频难酃?,跳下馬來,鉆到玉疏車?yán)?。他這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一般,看得玉疏撲哧一聲,對騎在馬上的樓臨輕輕搖了搖頭,便放下了車簾。
白羽跳上來了卻不肯說話,車內(nèi)一時寂寂,只要車輪滾過的吱呀聲,沉靜而有韻律地在二人耳邊回響。
“白羽……”玉疏終于開了口,卻又被白羽打斷了。
“宴宴?!庇袷枰惑@,他又道:“我聽見……聽見他這么叫你。”
“我可以這么叫你嗎?”
玉疏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眼睛亮得驚人,急躁地、渴望地,像是在執(zhí)著地尋一個答案,這樣迫切,讓玉疏一句“不可以”哽在喉間,怎么也說不出來。
只是她的表情已說明了一切,白羽苦笑一聲,眼神沉寂下來,苦笑道:“我明白了?!?/p>
“只是宴宴,原諒我還是這么叫你一次?!?/p>
“宴宴,請你看著我,請你仔細(xì)看看我,我是白羽,不是樓臨?!?/p>
“從很久之前開始,你看我的眼神,就讓我覺得奇怪。我一直不解,直到我見到樓臨——直到前幾天那個舉世皆驚的消息傳來。”
“你知道這次回京,你要面臨的是什么嗎?涼城天高皇帝遠(yuǎn),民風(fēng)也開放,你在這里何等逍遙,為何、為何要去京城受這等苦楚?”
“在戰(zhàn)場上,我可以以刀劍護(hù)你,以兵槍衛(wèi)你,可是人的口舌是非,要怎么用刀槍一一砍平?”
他蹲身在她面前,眼神濕漉漉望來,讓玉疏覺得眼前是只可憐巴巴的小狗,在黏著主人不肯放。
玉疏溫柔地理了理他的頭發(fā),“白羽,其實(shí)我對你好,并不僅僅因?yàn)槟愫蜆桥R長得有些像,真的?!彼念^發(fā)很硬,玉疏要撫平都費(fèi)了點(diǎn)力氣,手指扎扎的,有些癢?!捌鋵?shí),與其說你和樓臨像,不如說……不如說和我自己有些相像。”
她握著他的手,將手心覆蓋在他左手殘缺的傷口上,溫聲道:“當(dāng)年一命之恩,你以悉數(shù)還完了。白羽,你早不欠我什么了,是我欠你的。你自由了呀,早自由了?!?/p>
“我現(xiàn)在是不是有選擇自由的權(quán)利了?”白羽抿著唇,仍是當(dāng)年那副倔強(qiáng)模樣,“那我選擇不要。我不要自由,我想要跟著你?!?/p>
“那些面首都能跟著你,為何我不能?”
“白羽,那些面首不過是……”
“我知道?!卑子鸾財嗨脑?,“我都知道,你帶著那些面首,不過是為了他。你寧愿壞自己的名聲,也要保全他的名聲?!?/p>
他漆黑的眼睛望著她,“那多我一個,為何不行?”
玉疏微笑著問他:“因?yàn)樗麄兏市淖雒媸?,而你——白羽,你甘心嗎?你愿意嗎??/p>
白羽一時哽住,很久之后,他才發(fā)狠道:“我母親愿意當(dāng)她的替身,我卻沒有她那么癡心不改,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我想要回報、想要你看到我、想要你愛我?!?/p>
玉疏攤了攤手,有些無奈,“所以啊……”
“可是我終究是我母親的孩子?!卑子饒?zhí)著地道:“實(shí)在求不得,我也認(rèn)了。”
白羽凄涼一笑,望著玉疏左手上的戒指,又盯著自己的左手,緩緩道:“原來在宴宴看來,左手無名指佩一枚戒指,是許婚之意么?”
玉疏嘆道:“你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了?!?/p>
白羽自顧自說:“沒關(guān)系?!?/p>
玉疏一愣,沒解過他這話來。
白羽已接著道:“我的左手無名指,帶不了戒指了。那我不要你許嫁,要你長長久久陪我一輩子,好不好?”
“不好?!庇袷钄蒯斀罔F道。
“因?yàn)槟悴辉摦?dāng)面首?!庇袷枰舱J(rèn)真地望著他,目光坦誠,神情坦蕩,并無一絲退避,“你配得起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被人嘲笑要在女人裙邊討飯吃,靠裙帶揚(yáng)名。”
“你就和我的弟弟一樣,你有曾經(jīng)的我想要的一切——雖然暫時身處險境,可是心志堅(jiān)定,能力出眾,只要給你時間,你就能主宰你的人生。我怎能毀掉你?我怎能忍心毀掉你?”玉疏目光非常柔和,“你曾叫我一聲姐姐,以后,你愿意叫我姐姐嗎?”
白羽艱難地道:“我如果說不愿意呢?”
玉疏笑容淡淡地:“不愿意我也沒法子了。當(dāng)初我們約定的,便是六年,六年之后,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你還記得么?”
白羽眼底有些濕意,“你在逼我。”
“嗯。”玉疏點(diǎn)了點(diǎn)頭,柔聲道:“我的確是在逼你。因?yàn)橐坏秲蓴嗟慕^情,總好過給人無望的希望。”
“我給不了你希望。”
“我長這么大,第一次這么喜歡一個人……”他悶悶地說。
玉疏便抿著唇兒笑,摸了摸他的頭,“傻,你還這么年輕,以后你會遇到很多人,會有更好的女孩子在等你。到時候你就會想,幸好我早從樓玉疏那個火坑里跳出來了。”
白羽再抬起臉來,玉疏就發(fā)現(xiàn)他哭了,滿臉是淚,完全是個小孩子的哭法。玉疏也無法,只好將一塊手帕遞給他,讓他擦淚。
“姐姐……”半晌之后,他才哽咽著說。
玉疏長長呼出一口氣。
白羽自己用袖子胡亂抹了淚,珍而重之地將帕子收進(jìn)了懷中,才道:“如果有一天,宴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請盡管叫我?!彼噶酥负蟊潮持囊槐L刀,“這柄刀,隨時等著為你出鞘?!?/p>
玉疏正想說不會有那一天的,白羽已推開車門,跳下車去,復(fù)又騎在馬上,此時西風(fēng)蕭蕭,他俊秀面容在夕照中明明滅滅。白羽屈起兩指,在口中打了個呼哨,身下駿馬如被神指,撒開蹄子向涼城的方向奔去,在長河與落日之間,白羽在馬上遙遙揮手。
“后會有期——”
“姐姐,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