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卿眼前一黑,她撐著一旁的柜子,話語中掩不住重重的喘息。
“所以爹爹......”
“江老文采斐然,是我有辱斯文?!?/p>
碗底空了,瓷碗光滑的表面映出模糊的身影。
段衡低頭仔細盯著,語氣平靜,好似在照本宣科。
“那段時間,太后病重,兩黨斗的厲害,我怕國喪,更怕江老等不及。師兄寫的文章里有些紕漏,我揪著,加上點真金白銀,事就成了?!?/p>
“師兄走了,我與江老訴了一番對此君的衷情,江老罵我畜生。但他到底還是許了。他不知道我從一開始就包著狼子野心?!?/p>
“后來,我為師兄奔走,其實只是不想你們對此感到愧疚罷了?!?/p>
端著碗太久,手都忍不住抖起來,他用另一只手掐著手腕,仍是抖。
聽到她跌坐在椅上,他微微側首,忍著不去看她。
“我從來就是一個卑劣的人?!?/p>
“我本名徐衡。母親是平縣的一個穩(wěn)婆。八歲上,死了母親。原因很簡單,因為沒人愿意為一個穩(wěn)婆的孩子作保,差一個人,她活生生急死了?!?/p>
“我把母親葬了,段家的出嫁女找到我,讓我回去,我不回。過幾天,家丁找來,我被搬了回去?!?/p>
“我認了祖,有人來作保,我成了童生?!?/p>
“段家老爺院里有很多女人,有一個,總是對我說些奇怪的話,她摸我的臉,我就買通她的丫鬟。段家老爺回來,看見她跟段家少爺躺在一張床上,氣的一命嗚呼?!?/p>
“至于段家少爺......他風流太過,我什么都沒做,他就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p>
“段家有很多錢。老爺少爺死了,還有表少爺堂少爺,但我成了秀才,他們什么都來不及說,家產就被我充公了?!?/p>
江玉卿痛苦地閉上眼,多想讓他別說了。
但就是她讓他說的。
她發(fā)了火,他夢了魘。
她有什么資格讓他不要說。
她就該好好地聽著,聽著自己讓他回憶起的血淋淋的一切。
“......這就是我的過去。我護不住母親,害死了父親,氣死了祖父。我欺騙老師,坑害師兄,趁人之危......”
說了太多,嗓子干痛。他嘶了聲,仍接著說。
手里的碗掉下,順著錦被滾落,摔得四分五裂。
江玉卿站起,緊緊握住他空了的雙手,已經泣不成聲。
他們成親以后,此君總共哭過兩次,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哭,是因為自己酒后亂性,強迫她行茍且之事。
第二次哭,是因為自己丑事敗露,在她面前發(fā)了瘋。
第三次......
相握的手很暖,但他還是狠下心掙脫。
多想把她單薄的脊背擁入懷中。
可是輕輕垂眸,段衡撫上江玉卿發(fā)間的玉簪,指尖用力,將它扯下。
青絲如瀑般滑落,發(fā)梢拂過他手臂,隔著衣料,淡淡的癢意。
這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多少個午夜夢回,她戴著這根玉簪入他的夢。
但夢終究是要醒的。
好不容易,她戴上了,他卻要親手摘下。
“此君別哭,我做這些,是我自己的罪孽,我自會下地獄償還?!?/p>
“但你是無辜的?!?/p>
“不要為此流淚?!?/p>
“對不起,隱瞞了你許多。”
握緊拳頭,玉簪花細膩的紋路原來也可以將掌心割的四分五裂。
段衡將玉簪舉在她面前,今天第一次直視她雙眼。
“此君,段衡強拉著你走了許多路,現(xiàn)在才想起告知,也許為時過晚?!?/p>
看著江玉卿紅腫的雙眼,段衡蒼白的唇瓣忍不住顫抖。
“現(xiàn)在我把權力還給你,是走是留,我絕不干預?!?/p>
......
二人對面而坐,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終于,她動了。
他的眼中,歲月又開始流動起來。
站起來,江玉卿擦干眼淚,深吸口氣。
“......你怕了?!?/p>
“是,丞相以你和老師的性命相挾?!?/p>
“你覺得你斗不過他?!?/p>
“是,我從來沒有護住任何人?!?/p>
江玉卿轉身,段衡坐起,忍不住朝她膝行。
“此君。”
他低聲吶喊,眼前模糊一片。
江玉卿頓住,聽見他齒搖聲吞。
“我多希望......我是吳策?!?/p>
......
呼吸抽緊,她坐了下來,她也只是想轉過身坐下來。
“我不管你想成為誰,我心里有的,只有那個自以為‘卑劣’的段衡而已?!?/p>
“沒有護住任何人,就讓我成為第一個?!?/p>
“段衡,幫我綰發(fā)?!?/p>
......
一年前,他與她初行魚水之歡,他以為那是禮成。
但將簪插入她發(fā)里,段衡的淚被她的發(fā)吸去。
這才是禮成。